概说第一
吾华美术，以制瓷为第一。何者？书画、织绣、竹木雕刻之属，全由人造，精巧者可以极意匠之能事。独至于瓷，虽亦由人工，而火候之浅深，釉胎之粗细，则兼藉天时与地力，而人巧乃可施焉。故凡百工艺，欧美目吾华皆若土苴等视，独瓷则甘拜下风，尊为瑰宝，诚以瓷质之美冠绝全球，虽百图仿效，终莫能及，盖得于天地者厚也。宜夫“钗拿”之名代表国号，释其义则支那瓷之省文也，其声名洋溢，固已久矣。
瓷质之贵，在于瓷泥。瓷泥也者，以地质学语释之，乃一种富于粘性之冲积土也。大抵由山水冲激，积而成砂，砂复泸细，则成为泥。是种土砂，非随处所恒有，复分各色，有紫、有黄、有褐、有白，而以白为最贵。紫也、黄也、褐也，均无法使之白，而白之一种，千百年来，独尊景德镇之所制焉。
吾华制瓷，可分为三大时期，曰宋、曰明、曰清；宋最有名之窑有五，所谓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均窑，亦甚可贵。其余各窑，则统名之曰小窑。〔详后《说窑》章〕而元之一代，历年较短，与宋末不甚相远，亦可附于宋焉。明之最盛，在永乐、宣德、成化、嘉靖、万历数朝。清又可分为五期：康熙、雍正、乾隆、道光、光绪，均为一代作制之杰出者。此时代之大较也。至于宋以前，虽隋唐时代有作者，然皆于故录识其名，罕得目睹其物，兹编故断自宋代为始。
陶之为物，发明最古，自有虞氏已见经籍。此后汉晋瓦器，六朝偶俑，近年筑路出土者，填溢市肆，可见吾华历朝制作之大概焉。若瓷之发明，自晋始见于记载，其后元魏、隋、唐，駸駸澌盛。观陆羽《茶经》所载则唐时茶具已极精美可知。唐代以越窑著称。陆龟蒙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孟郊诗云：“越瓯荷叶空。”顾况《茶赋》云：“越瓷如玉之瓯。”诗人屡见诸吟咏，其妙品当可想见。然代远年湮，流传极罕，虽近时出土间有发现，然已在存疑之列，殊难一一考证。清高宗《题鸡缸》诗云：“李唐越器人间无，赵宋官窑晨星看。”清初已如此，今更可知矣。
至于彩色之发明，亦颇久远。陆羽《茶经》谓瓯越器青，寿州瓷色黄，洪州瓷色褐。又谓碗，越州为上，其瓷类玉类冰，青而益茶，邢瓷类银类雪，白而茶丹。《杜甫集·韦处乞大邑瓷怨》诗云：“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至如吴越钱鏐时有所谓秘色者，蜀王建时又有所谓金棱碗者，观于此，则唐时已有青色，有黄色，有褐色，有白色，有金色，几于五光十色矣。近人睹宋代均、哥诸器，制作古朴，色亦简单，遂遇形式古朴者，概以宋元赅之，乌知乎唐代制器，已力求华美如是哉。
至于瓷而有花，就余所见，则宋时已极精美。宋瓷花之佚丽者，莫如粉定。粉定雕花者，穷研极丽，几于鬼斧神工。而哥窑亦有加彩者。若元瓷，余亦见有暗花者。余曾见一半瓷半瓦之盘雕凹花加五彩者，其彩与花异常古拙，是否宋以前物，未敢决定，可知瓷之有花，其滥觞为已古矣。至于明代，则各种花绘，穷态极妍。《佩文斋书画谱》载明代嘉靖官窑花彩，有五十余种之多，其彩画之诡奇，绘事之伟丽，几于不可方物。所惜者上方贵品既罕流及人间，而历年既多，残缺不少，重以贾胡辇载，搜及岩穴，遂令朱明遗器，粗伪者弃塞市廛，精真者珍同拱璧。然间或一遇，亦足考见前代美术之一斑焉。
西哲有言，“世愈近则愈进化”，以此原则衡之华瓷，乃大不然。观于宋瓷汝、均、哥诸器，制作凝重古雅，而瓷质之腴润，釉色之晶莹，历千载而常新。粉定则精丽妍巧，与清乾隆同臻极轨。至于元，则反古拙，有类于土缶、硎羹。明永乐影青一种，迥非康、乾之所能及；明宣祭红，天下称为宝瑰；而天启、崇祯；甚至卑无闻焉。康熙花卉、人物，似华秋岳、陈老莲；雍正花卉，纯似恽南田，而人物则逊于康熙。至乾隆研炼，瓷质胜于康、雍，而绘画则除古月轩外，稍未之逮。其官窑多作锦地，参入泰西几何画法，虽穷研极巧，错采镂金，然视康、雍之浑雅高古，雅人视之，殆不如矣。至道光则别开一派，虽属小家法，亦有足观者焉。若夫咸、同，殆卑之无甚高论。而光绪、近年，仿康乾诸制，往往逼真，鱼目混珠，识者憎之，然不能不谓其美术之精进也。统观诸朝，或盛或衰，殆无常轨。衡以“世愈近则愈进化”之说，乃迥不相侔。律以“人存政举、人亡政熄”之言，则庶几相近。盖瓷虽小道，而于国运世变，亦隐隐相关焉。
宋代制瓷，虽研炼极精，莹润无比，而体制端重雅洁，犹有三代鼎彝之遗意焉。纷定妍巧极矣，而花纹源出秦镜，纯自一色，仍极雅净也。至宋末而加彩兴，始稍稍趋于华美。元瓷间有花彩，然大都步宋规模，且不及宋制之精，时露占拙气象。大抵蒙古历年既短，故制品稍逊于宋代欤？有明聿兴，制作渐备，润色承平，乃及瓷业。龙凤之文最古，殆沿宋制；由是而花卉，而众兽，而人物，增华饰美，然其时绘事，犹见古朴疏宕之气焉。至清康熙，专以名工制瓷，名手绘画，殆纯入于美术范围，而高穆浑雅之气，犹未尽掩入，雍正则专以佚丽胜矣，至乾隆则华缛极矣。精巧之至，几于鬼斧神工，而古朴浑厚之致，荡然无存，故乾隆一朝，为有清极盛时代，亦为一代盛衰之枢纽也。政治文化如是，瓷业亦然。嘉庆虽犹存典型，然仅虎贲中郎之似。道光画笔出以轻倩，而物料美盛远逊前朝，咸、同一蹶不振，虽美术退化，亦时势使然也。光绪稍稍复兴，但有形式而乏精神矣。故观于瓷业之盛衰，与历史世代变迁之局成正比例；然由朴以趋华，由简以趋赜，乃必循之轨也。
古瓷尚青，凡绿也、蓝也，皆以青括之，故缥瓷入潘岳之赋，绿瓷纪邹阳之编。陆羽品茶，青碗为上；东坡吟诗，青碗浮香。柴窑则雨过天青，汝窑、哥窑、龙泉、东窑均主青色，此宋以前尚青之明证也。至均窑始尚红色。元瓷于青中每发紫色。至明宣德，祭红则为红色之极轨。康熙郎窑递衍递嬗，而豇豆红、胭脂水尤为时代所尚。故青色以后，红色继兴，至于今益盛，足见由朴趋华之显征也。而西人于重红之外，兼重黑色，青色则稍稍摈弃，此种心理，不解其由，或者物以希为贵欤？由是言之，青为过去之色，红为极盛之色，而黑为异军特起之色，若夫白色者，则除粉定外，不甚见重于世，殆贵华而贱素，固人情所同耶！
试以瓷比之诗家，宋代之汝、均、哥、定，则谢宣城、陶彭泽也。淡而弥永，渊渊作金石声，殆去《三百篇》犹未远也。元瓷者，其晋人之古乐府欤？质直而有致，朴拙而不陋。若明瓷，则初唐之四杰也。壮奡华贵，开盛唐之先声；而疏处往往不及来者。至于康熙，殆如李杜无美不臻，而波澜老成，纯乎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矣。若雍正，颇似王龙标、岑嘉州，高华而清贵者也。若乾隆，则似元、白、温、李，极妃青俪白之能事，所谓千人皆爱，雅俗共赏者矣。嘉庆者，有如晚唐之皮、陆，矩矱不失，而声价远逊。道光品格较小，而饶有别趣，揆之诗家，其殆宋代之姜尧章欤？若夫光绪，则明之七子也。刻意摹拟古人，其功力亦有独到处，然比之盛唐，则不啻上下床之别矣。瓷者，工之美术；诗者，辞之美术。不类而类，亦足资一噱也。
吾华诸美术，以论书画之书为最多，以其与文人气习近也。若刻印，若范铜，则稍罕矣。而论瓷之书，尤寥寥若晨。星盖工艺为自来文人所弗习，而美术又非专家莫解也。明代品瓷，作者较夥。屠隆之《考槃余事》、黄一正之《事物绀珠》、张应文之《清秘藏》、谷应泰之《博物要览》，源源本本，勒为专书，后世犹可考见。至项子京《瓷器图说》，则彬彬美备。译有英法各国文字，西人考瓷者，皆以是为蓝本焉。有清以来，朱琰之《陶说》、程哲之《窑说》、唐英之《窑器肆考》、蓝浦之《景德镇陶录》，亦复有名于时。然多详于远代，而略于近也。寂园《陶雅》，瞻博极矣，然自谓未尝釐订体例，区别部分，初学者殊有望洋之叹，则美犹有憾也。谫陋如余，敢言述作，然笃志所嗜，研究遂勤，日笔月识，居然成帙。窃慨乎吾华绝业，不绝如缕，生瓷国而不解言瓷，厕工廨而不能知工，吾党之耻也于是乎！本其一得，发为兹编。世多博雅，乌足邀其一哂？然抱残守缺之思，凿险缒幽之想，则固已锲而不舍矣。以新体之悬谈，作孝标之自序，跫然足音，似人而喜，或者其许我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