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自银灰色的天空中不断飘落下来,不多时,地上便覆上了白茫茫的一层薄雪。
我直起腰,将身上的棉衣裹紧了一些,看着在长街上欢快地奔跑着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我活得简单,所以获得的快乐也简单。特别是在吃饱肚子,穿上新棉衣后。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杀人的场景总会在面前浮现。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没人怀疑我杀了人,街坊邻居都带着兴奋又惋惜的表情看着我从溅满鲜血的房间中走出来。他们对于杀人的惨剧所带来的刺激观感兴奋不已,不断以亲历般的激动口吻向每一个人诉说着强盗入室抢劫杀人的惊悚桥段。于是,又开始用悲悯的语气议论我,这个从死亡之夜走出来的少年。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我走在街上,他们会自背后指着我鄙夷地说:“这孩子竟然没爹。可惜了一个娇俏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怀的谁的种?”
“嘿,怀的谁的种也不关你赵老四什么事。我看,你是羡慕那个野男人羡慕得发疯了吧?”
“张三,你还有脸说我,你看着人家小娘子的屁股,口水都流到前襟上了还不知道。”
旁边的几个脚夫,闲汉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然后继续说着一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荤话。
娘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
现在多年以后,这些人还是以同样嫌恶的语气提起我,议论我。
“这孩子克死了自己爹娘,这下又克死了养父母,真是造孽啊!”一个胖胖的大婶指着我说道。
“嘘!你小声点儿,也不怕被那个煞星听到。我跟你说,这种煞星,看你一眼,你就得倒霉!还敢在这里对着他乱嚼舌根!”另一个大婶扯着嗓子说道,吓得周围的几个妇人赶紧转过身,不停轻拍着胸膛,一阵后怕不已的表情。
我和娘亲一样,微笑着走过她们,一言不发。现在我才知道娘亲当年有多么勇敢,有多么坚强。
我的怀里抱着一捧红梅,是我早起去采摘的新鲜花儿。只有到了飘雪的季节时,这些红梅才会悄然绽放,给银装素裹的世界增添一抹动人的色彩。
娘亲最爱红梅,以前我家的卤食铺前栽着几棵梅树。每到了飘雪的季节,娘在空闲的时候总会抱着我,坐在店前的汤锅边,静静地看着那满树清香。
卤汤在火炉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娘看着梅花的表情却渐入痴迷。
我打开店门上的铁锁,进去后先将梅花插进青瓷花瓶中,然后摆在柜台上。顿时,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外间是小小的卤食铺子,里间就是我现在的起居室了。
血腥味早已散去,但我还是习惯开窗,似乎想将所有不太美好的东西都随风散去,比如那些糟糕的回忆。
“店家在吗?”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从里间走了出来,只见店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袍,头上戴着斗笠,牵着一匹同样全身漆黑的骏马,正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肩头和斗笠上堆着一层薄薄的雪,竟像是在店前已呆立良久的样子。
“客官请见谅,小店今日歇业,明天才会开门迎客。”我站在台阶上,冲着男人施了一礼。
“我赶了一路,实在困乏。店家请行个方便,随便给我准备点饱肚的食物即可。”男人仍然站着没动。
“小店实在不便。客官只需沿街往前行不远,便有一家悦来客栈,不管是打尖还是住店,都方便的很。”我皱起眉头,轻声说道。
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从鼻孔中喷出一大团白汽。
“叨扰了!”黑衣人仍然没动。
我不悦地站直了身体,刚想开口逐客,就看到了刀。
在黑马打着响鼻,不耐地抖落着身上的积雪时,我在它背上背负的包裹旁,看到了一柄短刀。
“客官请进。”我让开身子,又冲黑衣人施了一礼。我们风凌镇虽小,但南来北往的江湖豪客还是见过一些的。
黑衣人从马背上取下包裹和短刀,冲我点了点头就从我身边走进了小小的店内。
这间房子,外间做为卤食铺子,内间做为起居室,所以空间就显得格外狭小。店内除了一个柜台及后面的酒水架子外,留给客人的就只有几张小小的桌子和长凳了。
当我把黑马牵到后边的马棚并在食槽中添上干草和清水,然后再进来时,那个男人已经在靠窗的一张木桌上坐了下来。
“客官想吃点什么?”我随口问道。
因为前几天刚死了人,所以店里从里到外都被我仔细收拾了一遍,这段时间,自然也是一直未曾营业,就连食材也备的不多。
“一碗卤肉面,两碟拿手小菜,再烫上一壶酒。”男人说道。
我应了声好,便走进柜台后边的小厨房中。先麻利地从小火炉上放着的铜盆里舀了两瓢热水添进了灶台上的锅里,又往灶台里添了几根干柴。随后,又洗了一根大葱,几棵香菜,一把碧绿的生菜,备好了辅料。没一会儿,锅里水便烧开了,我往里面添上一小勺卤汤,然后再下进一把面条。面煮着的空当,我又往旁边小火炉上的铜盆里放了一坛红豆烧,让热水温着。
时间不长,面条便已熟透,调味后我又放了几块卤肉,葱花,香菜,香油以及几片水嫩翠绿的生菜叶子,于是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面条便起了锅。又将切好的一碟鸭肠,一碟油炸花生米,以及那坛红豆烧一起放进了托盘中后,这餐简单的饭食便已准备完毕。
虽然没有真正学过做菜,但从小在自家铺子里帮忙,耳濡目染下,我的厨艺也算过得去。对厨艺,我很有信心,虽然以前很少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食物。
将犹自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托盘端到黑衣人面前时,我的心里还颇有些自得。
将面碗和小菜一一摆好,又给客人倒上一碗酒后,我便退了下去,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店铺外的台阶上,一如既往地看着雪后大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
眼下的生活跟以前相比,自然要好上很多。但我却明白,自从我握上那把娘亲留下的,被我用来杀鱼的 匕首时,似乎就和眼前太平的世界变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就像现在,我看着大街上喜笑颜开的人们,突然觉得,那种简单离我如此遥远。就像小时候娘亲牵着我的手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一般,人群嘈杂,流言贯耳,我们步履坚定,心却孤独。
我渴望另外一种不需要在乎出身,不需要在乎孤独的真正自由的生活。比如随风漂泊,比如四海为家,比如身旁不远的男人,比如那把带鞘的短刀。有时候,温和的笑容掩饰下的心,真的是无限空虚。
“哟!我们的小老板也有雅兴坐在这里看风景啊?您过得这么舒坦,也不能不顾我们兄弟几个的死活吧? ”
一道阴阳怪气的刻薄声音远远地就传了过来,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四五个男人正远远地冲我走了过来。
又是这群欺软怕硬,鱼肉乡邻的混蛋。我本来只是有些惆怅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糟糕起来,刚才的胡思乱想也被抛到了脑后。
“原来是李家四哥啊,快快请进!”我站起身,冲着当前的男人笑道。
“先别忙着套近乎。小子,现在你得了这个铺子,那你是不是得先将以前欠下的看护费一起交了!兄弟几个可还等着你们的看护费过生活呢。”李青斜着眼看着我。
“四哥,今年的钱不是在年初时就已经交过了吗?”我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啪!一声脆响,我的脸上便被狠狠地甩了一记耳光。被打的右边脸颊顿时就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鼻血也迅速地涌了出来。
鼻血流过嘴角,然后滴落在我新买的棉衣上,在前襟上斑斑点点地晕染开来,像是几点鲜艳的梅花。
“以前交的是以前的主人交的,现在你接手了这个店,你自然也要交上你的一份钱来。难道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用再吃了吗?”李青身边的一个混混恶狠狠地又冲我扬了扬举起的手掌,刚才我挨的那记耳光便是他打的。
剩下的三个混混听了他的话后,一起放肆地大声笑了起来,连声夸赞同伴头脑灵活,口齿伶俐。
鲜血淌过嘴角,渗进嘴里,猩咸的味道让我的精神一下子就变得亢奋起来。
“四哥,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我这铺子还没开张,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我小声说道。
话音刚落,我的小腹就是一痛,一股大力携着我瘦弱的身体腾空而起,狠狠地抛飞到了身后的一张桌子上。
“你他娘的当我们四哥是开善堂的?给你宽限,给你宽限,哥几个给你宽限了,谁给老子们宽限啊?你小子找死是不是?”
我刚挣扎着爬起来,一个混混就又冲上来朝着我的胸膛一顿乱踢,一边踢打还一边恶骂。
我被踹翻在地,根本爬不起来,只能举起胳膊护着头,任由一拥而上的混混们踢打辱骂着。
我的右手缩进衣袖中,紧紧握着匕首的握柄,头脑里一阵疯狂的冲动。
“还说没开张,你他娘的还想骗老子,这个混蛋是谁?喂!小子,你没见哥几个正在办事,还不快滚!免得老子一不小心伤了你!”一个混混嚣张地冲黑衣人喝骂道。
“哦?你想伤我?你想怎么伤我?像欺负这个孩子一样欺负我吗?”黑衣人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然后出言讥讽道。
正在踢打我的混混一听,最后对着我狠狠来了一脚后,便一起骂骂咧咧地朝着黑衣人围了过去。
“这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李青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短刀,然后寒声说道:“不要随身带把破刀,就以为自己是江湖中人了。独自出门在外,还是安分守己些比较好,可莫要出了意外,让家人挂念!”
“我最讨厌别人打扰我喝酒了。还叫我兄弟?你配吗?”黑衣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冰冷起来。
“冲一个半大的孩子收保护费,就你们这几个缺德败坏的玩意儿也敢冲我叫嚣?”黑衣人的声音几乎是一字比一字更冷,话音尚且未落,便将碗中的酒狠狠地泼洒向正准备从身后偷袭的混混脸上,泼洒的动作刚刚完成便顺手将酒碗往前砸在了另一名混混的脸上,酒碗的碎片一下子便伴随着混混的惨叫和鲜血一起往四周飞溅着。
“记住,手下须留情,打人莫打脸!嘿嘿,只不过,你们这种败类,只怕是到死也学不会规矩了。”黑衣人冷笑道。
那个扇我耳光的混混捂着脸,嘴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鲜血不停自他的指缝间汹涌流出。
黑衣人不再管他,先往前击出一掌,重重打在面前的一个混混脸上。一声脆响后,那个混混的身子直接在空中旋了一圈后才重重摔在了地上,一张嘴,几颗断齿便随着鲜血一起吐了出来,嘴里呜呜啦啦地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黑衣人收回手掌的同时,胳膊肘向后狠狠一击,重重撞在了身后那个刚刚把脸上酒水擦抹干净的混混的胸膛上,一阵令人牙酸的喀嚓脆响后,后者便惨嚎着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柜台上。厚重的实木柜台随着撞击也狠狠晃了一晃,上面的青瓷花瓶也差点倒下,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柜台边沿,而那个混混只发出一声惨嚎后便昏死了过去。
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的黑衣人这才抬起头冷笑着看向了最后一个还僵立在面前的混混。混混见他望来,吓得魂飞魄散,举在空中的酒坛也不知该不该重新放回桌子上,僵持了片刻后,硬生生地在嘴角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才小心地将酒坛重新放回了桌面上。
“大侠,您的酒。”那混混讪讪地笑着。然而话音刚落,面前的黑衣人却震怒了起来。他一把捉住那混混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手中的筷子一扬,便狠狠地插在了他的手背上,将其牢牢地钉在了桌子上。
鲜血混着洒了满桌的酒水,在混混凄厉的惨叫声中,淅淅沥沥地从桌角淌了下来。
黑衣人仍然好好地端坐在长凳上,重新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竹筷,夹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旁若无人地咀嚼着。
虽然还有混混在不停痛呼呻吟着,但我却觉得店铺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就连窗外的飞雪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小老板手艺不错,很对我胃口。还有,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大侠,太虚伪!”在将碟中最后三颗花生吃完后,黑衣人才放下了筷子,轻声说道:“我不只杀坏人,也杀好人。而我杀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不管死在我刀下的是不是好人,但我,却怎么也称不上是好人了。”
李青在听到了这一句话后,顿时崩溃了。他惨叫一声后,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黑衣人面前,额头如捣蒜般狠狠地在地板上一下接一下地撞击着。不多时,鲜血便将地面染红了一片。
“大侠,不,不,不!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小的是一时糊涂啊,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里吃饭,要不然,就算给我吃一百个豹子胆,我也不敢来打扰您老人家啊!大人饶命啊!小的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要不也干不出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来啊!”那李青一边拼命叩头,一边大声求饶。
“这是我的饭钱,余下的就当这些桌椅的赔偿。”黑衣人自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随手抛在了我面前。
“你可以选择将银子交给他们,换取一时安宁,也可以用你衣袖里的匕首一劳永逸。”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轻声说道。
那锭银子就在我面前静静地躺着,匕首也已经被我从衣袖中亮了出来,锋锐的刀面上映出了我扭曲冷厉的脸。
我抬起头看了看跪在地上,嗓子已经嘶哑了的李青,又看了一眼黑衣人,然后站起身关上了屋门,将呼啸的风雪彻底掩在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