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门窗重新打开,向外望去。已是日暮时分,但风雪却愈发大了起来,长街上只有影影绰绰的几个行人在漫天风雪中来去匆匆。
在我将前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大风携着雪花猛地席卷进了店铺之内,刺地我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好大的雪啊!放眼望去,房屋和长街尽数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西风呼啸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将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毡,不知不觉间,风凌镇已成了一片雪国。
铺内的鲜血已经被我清理干净,桌椅板凳也都重新摆放整齐,但浓重的血腥味却始在我鼻端萦绕,怎么也消散不去。我将门窗尽数打开后,才觉得呼吸略微舒畅了一些。
看来还要再多歇业几天了,我的心里稍有些懊恼,但想想近日大雪封门,客人本就不多,这才又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心肠软的人都活不长久。”身后传来黑衣人略带讥讽的声音。
他正坐在一个泥炉旁边,惬意地喝着一壶香茶。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几碟果脯和茶点,包袱和短刀仍然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我早上采来的那束梅花,正端放在他旁边,散发着淡淡清香。
“我不想借你的手去杀他们。”怔了一会儿后,我才淡淡地回答。
黑衣人哂然一笑,继续低头喝茶。
“我把他们的手筋都挑断了,腿也打断了,这样既不取人性命,也不给他们留下伤害我的机会,又免去了好多麻烦。这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继续说道。
我挑断了李青和他几名手下的手筋,这样的伤势当然不会致命,但他们即使花大力气养好了,也再也使不出力气伤害别人了。我若动手杀了他们,非但要背负几条人名债,别的想上位的混混们也势必要杀我立威。这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来说,就得不偿失了。
我没明说的是,我不相信这个黑衣人是真心帮我。他自己都承认他不是那种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那么他这次出手要么是对我有所图谋,要么就只是一时兴起。但不管怎样,我都得不到长久的庇护,那我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你倒也看得透彻。只是就此放过他们,你也心甘?你就不怕我离开后,他们再带人打上门来?那时,你又如何自处?”黑衣人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我。
“确实有些不甘,但他们几个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东街的张立,北街的沈况都和李青因为争夺地盘而结下了不少仇怨。本来李青仗着些三脚猫的功夫,一直稳居上风,更让那两人吃了不少小亏。这下李青成了半个废人,你说,那两人会让他好过吗?”我反问道。
“你小子倒是颇为聪明。唉,倒真是有些可惜了,也怪我来得太晚!”黑衣人仔细打量着我,然后又重重叹了口气。
我看不清他斗笠下的表情,但听着他这些意味难明的感慨,心里既有些紧张,也有些迷茫。
“可惜什么?”我问道。
“你想学武吗?”黑衣人问我:“你年龄已然偏大,如今要学的话,可要付出更多努力,吃更多苦头。你能忍受吗?”
“你为什么想要教我习武?”我强自按捺下心中的兴奋和向往,警觉地反问道。
从小就混迹于市井之中,为了生存而顽强努力的我自然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付出,这是至理。
“你倒是机警得很,和你爹一样,聪明,坚韧,懂得隐忍,做事也都干净利落。喏,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也是一模一样。”黑衣人又感慨道。
“你认识我爹?”我的声音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心里的委屈和伤感仿佛随时都能从酸涩的眼角中淌落下来:“他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回来?”
“你爹是我师兄。我上次见到你时,你才三岁,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躲在铺前的梅树间去扑捉鸟雀。可这时间啊,一晃就是十年。”黑衣人缓缓道:“一别十年,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了。我要讲的故事很长,你想听听吗?”
“都告诉我吧。”我搬了把小板凳,坐到了黑衣人身前。
“你爹叫陈立人,我俩自幼便拜在了一个江湖高手的门下。那时天下大乱,草寇盛行,民不聊生,习武之风盛行。我和你爹的情况基本一样,一来家贫,多受乡绅恶霸欺压,需要习武防身。二来也对一掷千金的江湖侠客艳羡不已,为了实现心中的江湖梦,便都自小离家,毅然决然地拜入了你师祖门下。你爹年长我几岁,又早入门几天,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我师兄。”
黑衣人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喝了口茶,舒展了一下身体,似这短短的回忆便勾起了无限的心事,声音中都透着浓浓的感慨。
“其实,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你师祖的功夫也是稀松平常的很,所谓的高手名号,多半也是自吹自擂而已。在那个偏僻小镇上还能有些薄面,但出了方圆百里的范围,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和你爹那时年幼,什么也不懂,就和几十个师兄弟一起随着你师祖练些基础的拳脚功夫。就那样怀揣着江湖梦,傻呵呵地过了好几年。拜师学艺,逢年过节的孝敬自然不能少了,而师父传艺的多少也大多取决于徒弟的孝敬。我和你爹那些年为了这些孝敬也真是遭了不少罪,但如此几年下来,师父也是什么也教不了了。我和你爹能吃苦,也好学,底子自然扎得稳。但师父本身的本事就是一塌糊涂,到了后来,过招时,就连我和你爹都能轻易打倒他了。所以,为了心中难以磨灭的江湖梦,我们便离开了师父,结伴出来闯荡江湖。”
“你们吃了不少苦吧?”我忍不住插嘴道。
“那是肯定的了。你想,两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自身功夫差,心思也单纯,偏偏又想行侠仗义,能不受些罪?再说,在江湖间闯荡,吃些亏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在那年冬天,呵,那可比现在还要冷上几分,可真是千里冰封,大河断流。我们走到这风凌镇上时,早已冻得手脚麻木了。我那时被一个贼人所伤,又奔逃了几天几夜,到了后来高烧不退,一直是被你爹背着走的。当我醒来时,我俩已经走进小镇了。你爹的功力虽说比我深厚几分,但被我拖累,走到这里时也已经是疲惫不堪,一步三晃了。”
黑衣人叹了口气,砸吧了几下嘴,又看了看窗外的漫天飞雪后才继续说道:“我那时醒来,看到你爹已是难以支撑了,就含着泪劝道,‘师兄,你随便找个人家放我下来吧,咱俩总得有一个人活着回家啊!’你爹听后勃然大怒,怒斥我道,‘我陈某人一日和你是兄弟,便一辈子都是兄弟。咱们堂堂男儿,顶天立地,又怎能做出背叛手足,苟且偷生的无耻勾当!就算你现在立刻死去,我也会马上转身,将你背到家乡安葬!’我伏在你爹背上,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下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了下来。我徐某人心性坚定,自小练武,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没退缩过。再后来闯荡江湖又不知受过多少伤,面临过多少危机都从没掉过眼泪,但在师兄那一句话间却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听到这里,心中激荡不已,也不由地朝窗外望去。似乎就在那风雪之间,正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背负着自己的手足兄弟一步三晃却异常坚定地穿过被大雪淹没的街道徐徐而来。
“我们走到这个小铺前才停下了脚步,我至今还记得那诱人的卤肉香味,将我们从长街那头一直引到了这个门前。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那肉香的指引,只怕我和你爹早就体力不支而冻死在大街上了。那时我俩已经三天未曾进食,只是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本能才能支撑着走回镇里,所以到了这家铺子门前就再也走不出一步路了。你爹对我说,‘师弟,你有救了。我这就去求店家设法给你请郎中医治。’我心下微苦,那时我们早已身无分文,你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何曾求过别人,现如今却要为我去遭受世人白眼,我心下如何能甘。但不等我说话,你爹便将我轻轻放在了路边雪地之上,又将身上棉衣脱下盖在我身上,这才转身向肉铺走来。
那时这间铺子前面还种着数株梅花,正值隆冬,梅花却开得很艳。我本来略为迷糊的神智,在嗅到梅花的清香后,却渐渐从半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我看着那几树灿烂红梅,不由地便痴了,心想这家卤肉铺的主人真是个妙人,在这样的乱世间还能保有这份雅兴和心境,实在是不易啊。这样想着,心中也莫名地多了份活下去的希望。
也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间,那半掩的铺门‘咯吱’一声就被人推开了,几个人在你爹的带领下便走了出来。我听到你爹焦急的声音,‘姑娘,我师弟被贼人所伤,眼下天寒地冻的,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姑娘发发善心救我师弟一命吧!’我听到你爹的声音便抬头向几人望去,只见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姑娘正快步向我走来。
那姑娘淡淡地说道,‘麻烦几位先将伤者抬进里屋,放到炕上,咱们救人要紧。’然后又转过身劝慰你爹道,‘你且莫慌,我已经让人去请郎中了,稍后便到。’你爹当下大喜过望,连声称谢,那姑娘在你爹不停的道谢声中显得很是羞窘,脸颊都红了起来。呵!确实是一个美人啊,穿着蓝色绣花的棉衣,亭亭玉立地站在我们身前。秀容清丽端庄,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挺翘的鼻梁,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就倚着那花开正旺的梅树下面。真是人花相映,人比花娇,你爹当时就看直了眼,直到那仙女般的姑娘害羞地别过头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那时已经被几个小伙子抬了起来,所以他俩在花树下又说了些什么,说了多久,我却是不知道了。说到这里,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个姑娘便是你娘了。缘分这东西,唉,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此后的一个月里,我和你爹便在这个铺子里住了下来,我俩把存酒的地窖收拾出了一片地方,以此栖身。这一个月除了为我养伤外,也尽力帮着你娘干了一些粗活,顺便解决一些市井无赖的骚扰,也就是如同今天那个李青一样的小麻烦。那时你外公刚过世不久,你娘独自打理这个铺子,就引来了不少阴损小人的觊觎。更何况你娘又正值妙龄且生的是貌美如花,清丽无双,所以老有人打着追求的名义前来骚扰。对此,我和你爹自然是能动手的就绝不动口,将周边几条街的小流氓挨个教训了一遍。你爹生的俊朗,为人又忠厚正直,我们闯荡江湖多年,也多少磨砺出一些坚韧可靠的气质出来,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跟你娘是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再也不肯分开了。
那时我的伤也基本养好,为了帮衬小店,我们也时不时会出城打猎,或者凿冰捕鱼。你爹为人豪爽,你娘又是美艳动人,这小铺子很快便有了些熟客,生意也是日渐兴隆。唉,如果不是那一日的遭遇,我想我和你爹也许就会渐渐地断了那不切实际的江湖梦,就此安居乐业了吧。”
黑衣人说话间,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地放在小几上,这才继续说道:“生活稳定后,你爹便和你娘成了亲。婚礼很是简单,就只在这间小铺内宴请了几桌熟客作为见证而已,但这样简陋的仪式却丝毫也不影响你父母之间的幸福。婚礼过后,我和你爹为了养家,也是不愿你娘太过操劳,所以就更加频繁地外出打猎。就在一次出城狩猎的时候,我们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一个重伤将死的刀客,他在弥留之际,将一本刀法秘籍,以及一把短刀交给了我俩。吶,就是这柄短刀。”
黑衣人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的短刀,噌地一声,拔刀出鞘。明亮如镜的刀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指尖一弹,便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颤音。呵,果然是一把难得的宝刀!
“刀名‘怜花’,我们也是在多年后才知道了这把刀的一些传闻和来历。在山中得了宝刀和秘籍后,我俩再也无心狩猎,匆匆将刀客的尸体埋了后,便赶了回来。此后的几天,我们将秘籍和短刀藏在了酒窖里的一个空酒坛内,既不敢声张,也不敢翻看,更不敢去练习。直到又过了一个月后,见没人寻来,我俩才止不住心热,在夜里偷偷地练习起了那本秘籍上所录的刀法。这套‘怜花刀法’实在是精妙绝伦,我们在练习了半年后便功力大进,而麻烦却也在这时找上了门。原来,在我们取得宝刀和秘籍不久后,那个刀客的尸体便被随后才绕道来到山崖下的仇家发现。那时我俩已经走远,他们遍寻无果后,便在周围城镇中打听所有当日入山的人,中间几经波折,却终于在半年后将我俩给找了出来。
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我俩那时已将刀法练出了几分火候,所以猝不及防下,接连被我俩放倒了几人。剩下的人一见不可力敌便一哄而散,但那时我俩刀法还未大成,又担心你娘,所以也没敢追击。
那夜,我俩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俩得到刀法的事情已然在江湖传开,随后的麻烦肯定是接连不断,祸事既已结下,又岂是我俩愿意交出宝刀和秘籍便能了结了的。所以,我俩索性将刀法大成,将要重出江湖的消息散了出去,让那些想要夺刀的人自己凭本事来拿。但如果谁要动我们家人,我们就将秘籍焚烧,宝刀熔毁,并会拼死灭他满门。那些宵小投鼠忌器,纵然不甘,也不敢轻易来要挟你娘。我们走前还将行踪告诉了你娘,叮嘱她不管谁来问起,让她照实说明即可,不用有所顾虑。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还不断有人上门寻找,但随着我俩在江湖上名声鹊起后,那些想浑水摸鱼的人便安分了起来。至于那些恃强凌弱,对你娘出言不逊的人也一并被我俩寻上门去杀了个干净,至此,这间小铺便彻底安稳了下来。但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我们名声越盛,仇家便也越多,杀了一个,便又涌上来无数个要报仇,要挑战的人。安居乐业的美事,却再也与我师兄弟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