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的水沸腾起来,水汽弥漫中,我的思绪飘的越来越远,但我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那把静静地搁置在小几上的短刀。
天地间,苍茫一片,飞雪乱舞。
我突然很想握着这把刀走出去,在茫茫雪原中奔跑,呐喊。远远地离开,走向哪里,去向何方,都不再重要。
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渴望,伸出手将刀握在了手中。即使带着刀鞘也并不显得沉重,握柄上的螺旋纹更是舒适牢靠,我满意地握着刀柄在空中虚晃了几刀。我的动作很是笨拙,像是握着把砍刀,本能地想要出刀劈砍,哪有什么套路可言。
“这把刀,早晚都是你的。”黑衣人提起冒着热气的铜壶,给茶壶中续上了一壶沸水,于是,茶香便迅速地弥漫了开来。
“你娘一直反对让你习武,她只想你平凡安稳地度过一生,远离那些是非和恩怨,但我总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那我爹呢?”我咬着牙问道:“为什么是你回来找我?那他呢?他在哪里?”
我知道我的语气有些不妥,甚至显得有些无礼,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诘问。那些委屈和埋怨像是扎了根的野草,在心中疯狂地蔓延着。
“师兄...师兄他,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就在我第一次回来看你的时候。”黑衣人的声音显得很是苦涩,甚至说得有些艰难。
我握着刀的手猛然一颤,短刀便自手中跌落,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一块青砖应声而裂。我的心猛地一沉,但却不觉得悲伤,空空荡荡的,或许在片刻间有了些失落,但也仅此而已。
“哦?”我茫然地回道。声音有些轻,显得很没力气,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弯腰捡起短刀,刀的名字叫“怜花”,很是秀气,充满风情。
“我们遭到了仇人的围攻。”黑衣人看着我,缓缓地将斗笠自头上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来。
他的左眼几乎已经失明,青白色的眼球呆呆无神地瞪视着,几乎就要凸出了眼眶,纵横交错的伤痕更是布满了整张脸庞。那些触目惊心的宛如蚯蚓一样的伤疤猛然看去,直让人心里发麻。
“我变成了这副鬼德性,而师兄却...”黑衣人的声音瞬间就冷了起来:“不过,那些仇家被我用了十年的时间,一一给找了出来,他们的下场绝对不比我和师兄好上哪怕一分。”
这声音冰寒刺骨,充满了怨毒,但我却只是重重地回了声:“好!”
我甚至没有过问他们那次遇伏的细节,没有问那些仇家是谁,被谁指使,又是为何设计围攻他们。我也没多问他辗转十年寻觅敌踪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经历了多少的危险。
我不想提起,也不想走进那些黑暗的回忆。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心情。除了娘死的那天,我看着她无力地垂落下的手臂时落下了一滴眼泪外,就再也没有哭过,哪怕是在后来被打骂,虐待,也没有哭过。再往前的记忆里也没有,不管是被大孩子们欺负还是奔跑时跌倒。
所以,那个男人和女人都莫名的怕我。我越是冷酷,他们就越是害怕,因此才冷落我,关押我,打骂我,折磨我。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在合适的时候,我也就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痛苦全部还给了他们。
我静静地把刀放回小几,然后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将胸中的燥意浇灭了一些,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厨房走去。
“你要干吗?”黑衣人问道。
“下面。”我静静地回答:“吃饱后,我想练刀。”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好!”
我笑了笑,然后掀起厨房的棉帘,走了进去。
我拜了黑衣人为师,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从看到那把刀时,我就开始渴望,这种渴望只有手握刀柄时才能缓解,所以我练刀的时候也就十分刻苦。然而让我倍感挫折的是,即使有师父耐心教导,我的刀法进度依然很慢。
我并不是故事中百年难得一遇,筋骨清奇的练武奇才,虽然我不用漫无目的地跳崖才能得到绝世秘籍。我练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报什么血海深仇,我与我爹从未谋面,唯一能够慰藉自己的,便是他的确是个铁骨铮铮,侠骨柔情的江湖豪客,但我仍然无需为他的死来折磨自己,因为他的仇恨早已被师父结算清楚。至于我娘,我知道她死于病痛,且与任何人无关。我努力习武,练刀,只是因为我喜欢,事情就这么简单。
师父花重金将卤肉铺隔壁的药店买了下来,我知道他是想间接地报答药铺老掌柜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于是,白天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他坐在店前屋檐下的躺椅中,悠闲自得地喝着茶,再不时地逗弄着旁边鸟笼里那对云雀的潇洒身影。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客人们络绎不绝。我卖的肉分量十足,口感鲜美,我的酒同样甘冽爽口,从不掺水,于是,渐渐地甚至也会有些身负刀剑的江湖中人前来歇脚。
那时,我就会送上一壶烈酒,听他们说上一些江湖中的逸闻趣事。于是,我知道了丁鹏,知道了胡一刀,知道了很多有名刀客,同样也知道了我爹陈立人和师父徐立德这对师兄弟的一些事情。有时听到了一些不尽详实的江湖传闻后,我会讲给师父听,他总是呵呵一笑,对于这些事情一笑置之,也很少给我解答。
药店的生意并不好,和我这个小铺相比,更算得上是冷清异常。师父不懂经营,甚至都没想好好经营。我觉得人活着,做人做事都要踏实认真,所以也时常劝师父多少将店面修整一下,然后再雇一个手脚麻利,懂得察言观色的伙计,但师父却拒绝了。
他笑着说:“我还能杀人,总也不至于饿死。何况,我不是还收了个会做饭的好徒弟吗?”
对此,我只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就不再言语,还是会在饭点准时将酒菜给师父送去。
如此这般,寒来暑往间便过去了两年,我也已经十五岁了。原本孱弱的身体经过了两年的悉心调理,更是高大健壮了不少。白天我仍然在小铺里为了那点生意而忙碌着,晚上则会穿过肉铺和药店间的十数株梅树前去和师父学习刀法。
“师父,我的基本功还算扎实吗?”在又劈开了十多捆木柴后,我擦擦脑门上沁出的汗水,沉声问道。
面前的墩子上,一根圆木被我精准地劈成了均匀的八份,散落着,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荷花。
“还是差些火候,力量足了,但远不够灵活,出手速度也实在太慢。你落刀太直,运行的轨迹就显得太过简单,露出的破绽也就太多了些,随便一个不入流的刀客都能轻易躲过你这一刀。”
“我都劈了两年柴,柴房里堆的木头几年也用不完了,还要这样练习吗?”我有些懊恼。
“呵呵,你才劈了这么点木头又算得了什么?当年我和你爹为了练刀,把城外的一座树林都给砍没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你基础都打不好,就算将‘怜花刀法’教给你,你又能发挥出几成威力?该打不过的人,还不是打不过!难道和人决斗,你也指望人家因为你刀法不够精熟而放你回家继续练习吗?”
师父说话间,从我手中拿过柴刀,脚尖一挑,一根木头便飞到了半空中。师父举起手中柴刀在空中一阵乱舞,等那些木头全部落地时,便已整齐均匀地分成了数十根大小长短全部一致的小木条。木条上的刀口整齐平滑,就连木纹都显得很是光亮,看得我心里不由地一震。
“其实说来,‘怜花刀法’走的便是轻灵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的路子。你刀速越快,招式变化越多,对敌也越是轻松自如。削木头有什么稀奇的?等你练成了,就算斩去满树绿叶,也能独留红花不败。取名‘怜花刀法’也是提醒你刀下要留情的意思,所以说真正心狠歹毒之人也是练不成这套刀法的。而‘怜花’只是为了这套刀法特制的,最能发挥这套刀法威力的武器,只是把勉强算得上难得的宝刀而已,只有配合刀法才是令江湖中人又爱又恨的魔刀。所以,你还是得先把基础打好才行,要不再锋利的武器,打不中敌人又和木头何异?再精妙绝伦的刀法,你使出来连小孩都打不过,那还如何扬名?”
我点点头,然后抓起柴刀,继续劈砍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木头。
师父有时会默不吭声地消失上几天,我去送饭时便找不到了人影,然后我就默默地将那只云雀带回来,小心地饲养着。直到某天,师父便又会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悠闲地品着香茶。
他从来都不肯告诉我,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即使他有时会在半夜满身是伤的敲打我的窗棂。这时,我会麻利地起身将他搀进屋中,为他包扎伤口。忙完一切后,我再去厨房里随便炒几个小菜,下一碗面,然后再取出一坛红豆烧,沉默地和师父喝酒。
这次的气氛同样沉闷,只有蜡烛不时会炸出一个灯花。
“莫家堡的人都是你杀的?”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因为这件事情在最近炒得实在太火。
“是我。”师父沉默了半晌,然后夹起一颗花生放进嘴中。就在我以为他依然会和以前一样避而不答时,他竟然开了口,不由地让我大感意外。
“莫云天真和传说中那么厉害?”眼见师父开了口,我便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继续开口问道。
“都是虚名而已。越是吹嘘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名字起得如何如何霸道的人越是不堪一击。江湖是名利的江湖,不如你想像的那般美好,等你出师了,你才能够见识到江湖的另一面。”师父喝了杯酒,有些疲惫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杀莫云天?我听说他曾单剑匹马挑了邙山七鹰的老巢,除了一方祸害,一时之间侠名远播啊!”我惊诧道。
师父每次出门,我都会从南来北往的江湖侠客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但却从来没人知道他们故事中的老魔头正在我们隔壁不远的地方,如同一个普通的迟暮老人一样,悠闲地品茶逗鸟,丝毫也没将那些惊天大事放在心上。他们更没意识到,他们喝酒时凸起的喉结随时可能被我用竹筷轻易地刺穿。
“呵呵,莫云天那个卑鄙小人可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邙山六鹰本来就是他暗地里培养的替他敛财干脏活的手下而已,要不就凭一个鸟不拉屎的莫家堡如何充场面?如何做那些救济天下,沽名钓誉的事情?邙山七鹰是被枯荣杀的,莫云天不过是去给手下撑腰而已,到了那里眼见七鹰已死,便将重伤的枯荣一并解决了,顺势又诬陷枯荣是六鹰的幕后主人。枯荣已死,何况江湖中人有几个会相信一个绿林中人,所以此事便彻底被莫云天隐瞒了过去。”师父哂然一笑后,便将事情的原委仔细给说了出来。
“那师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追问道。
“枯荣在去邙山之前曾遇到了我和师兄。我们在邙山下的一个酒家中打了一场,然后又喝了一场酒,枯荣告诉我们他要去邙山杀七鹰。我们约好,等他活着回来时,再摆酒向他祝贺。”
“你们和枯荣是朋友?”我有些惊讶。
“之前不是,坐下喝酒时便是了。”
“枯荣的名声那么卑劣,就连绿林中人也大多不齿他的为人,你们怎么会和这恶人交了朋友?”我甚感不解。
“你是说那些关于枯荣的江湖传言?不就是说他勾搭结拜大哥的妻子,奸情被揭穿后,羞怒之下杀了大哥一家嘛。那都是七鹰干的,七鹰杀了他结拜大哥满门,又当着他面羞辱了他嫂子,然后将他打昏后扔在了尸堆中。所以,我和师兄相信他忍辱偷生多年,既然要杀七鹰,就一定是有了把握,绝不会是去替七鹰助拳。而事后我们继续调查,也发现七鹰掠夺而来的大批财富并不在老巢中,其中的一些却出现在了莫家堡中,至此一切便都明了了。”
“你们从没怀疑过枯荣是骗你们的?”
“没有。江湖中的是非善恶岂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风传便能轻断的?有时候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所以遇事千万不要轻易下结论,更不能被那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所迷惑。是非对错,由你自己一言而决,责任担当,由你一肩挑起,哪儿用管他人说些什么。我和你爹不也是被传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可他们哪曾见到我们做那些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勾当?我们所杀之人,又有哪个敢说他们是受了不白之冤?”
这一通掷地有声的言语,让我的心里一阵火热。
我端起酒坛,给师父将酒满上,然后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郑重地跟师父碰了一下。
“师父,那么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声音很轻,既是在问师父,也是在问自己。
窗外秋虫长鸣,晚风渐冷,冬天又要来了吧,我突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