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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室鬼影

看官们,这下边一段奇怪的故事,并不是向壁虚造的。实是二十年前我一个女友密司西华特所述,作书的亲耳所闻,如今恰恰记起,便笔之于书。信手写来,不事刻画,只请看官们看他的事实,不必看他的文章。倘然寒夜无事,和家人们围炉而坐,一灯如穗,四壁风尖,便把这段故事讲将出来,直能使听的十万八千根寒毛根根竖起,仿佛身入鬼域,四下里都是幢幢鬼影呢!

闲话休絮,且说美利坚独立战争终局时,英军中有几个军官,随着贵族康华立司在约克镇投降美军,战血虽还未干,战云却已消散。其中有几个不屈不挠、平素自命为好男儿的军官,仍是抵死不降,都被美军禁锢起来。末后和议既成,一一释出,生还故乡,镇日价没有甚么事儿做,往往在酒肆、茶馆、咖啡店、俱乐部里,指天画地,高谈阔论,讲他们所经历的怪事险事。人家听了,人人掉头,个个咋舌。

单表那许多军官之中,有一个唤作白朗将军的,于军事上很有些真功夫的,是将门之子。从军美利坚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为了一件要事,到西部几个州里去走一遭。

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觉的到了一个小镇之中。这小镇倒是英国风,景色也非常明媚,那柔软如茵的青草地上,矗立这一所老礼拜堂,高塔插云,欹斜欲坠。看那外状,便知是数十年、数百年前的建筑物。麦田草地,随在都是,一片青黄之色,灿然照眼。四边都种着无数的老树,高可参天,苍翠欲滴。

那许多屋子,虽已久历年所,却修葺得很好。一条小河,瀄汩潺湲,清澈见底,宛宛的流到这镇的左面,好像长蛇一般。

镇的南面一里多路,橡树丛中,现出一个古堡的塔楼来,大约还是英国蔷薇战争时所建树的,确是个阅过沧桑的古迹了。

白朗将军仔细瞧去,只见那古堡前面有一个花园,园墙隐隐约约在树阴之中,约有一二百码长。塔楼顶上有几个烟突,只为历时已久,被烟熏得乌黑。此时炊烟缕缕,不住的喷将出来,袅在天末,渐渐消散。

这位将军不觉看得出神,打定主意,到那堡里去参观参观,想来定有甚么古代的珍奇之物,足资研究,供人赏览的。他便过了一条平坦清洁的路,先到一家小客寓来,打听那古堡的主人姓甚名谁。

一打听不觉大喜过望,原来那主人是一个贵族荷德维尔。这荷德维尔正是他少年时候的同学友,从前一同在小学里书院里读书,两口子风雨一堂,互相切磋,真个志同道合,十分浃恰。

白朗又去探问那客寓主人,方知荷德维尔新丧了父亲,数月前承受了一份偌大的遗产,那古堡也归他管领。如今刚刚服满,秋高马肥,不时呼朋啸侣,出去行猎,兴致正复不浅呢!

白朗听了,腔子里充满了快乐,想多年老友,阔别已久,今天握手重逢,不知道要怎样的悲喜交集,哭一回,笑一回咧!

当下白朗将军即忙吩咐店家预备了一辆马车,径向荷德维尔古堡而来。

那时堡中正有许多少年穿了猎衣,盘马弯弓,准备出猎。不道来了这不速之客白朗将军。大家都不认识。那主人公荷德维尔贵族赶出来一瞧,也呆了一呆。这也怪不得他见了不识,白朗好几年驰骋沙场,饱经风霜,面容自不比学生时代的丰腴,已憔悴了许多。

直等到白朗自道了姓名,荷德维尔才恍然大悟,立刻抢过来,很热心的和他握手。一阵子迎将进去,共话旧事。说起了当年学堂里的影事,便笑一回;说起了近年来的忧患余生,两人都潜然下泪。

末后那荷德维尔说道:“我亲爱的白朗,今天你驾临寒舍,真是天大的喜事。这几年来我们虽没有把臂过,我却没一天不想念你。就是你这回朅来美土,仗剑从戎,战地上有甚么消息,我总分外留心,委实没有一刻钟、没有一分钟把老友去怀呢!”

白朗也回说了几句很亲切的话,又满口赞这里地方幽蒨,好算得个仙人之境。

荷德维尔道:“老兄既爱这里幽蒨,不妨下榻寒舍,盘桓几天。不过地方极其局促,所有的几个房间,都被我许多朋友占了去。可是老兄是个行伍中人,到处可以安身,这里恰有一间古室,年久空关着,不妨给老兄暂时居住。”

白朗耸了耸肩,笑着道:“很好,很好!你这里最不好的房间,总比那烟叶桶好得多。委实和老兄说,当年我从军浮奇尼亚时,一天带了一小队的轻兵,夜间没有宿处,便睡在一只装烟叶的大琵琶桶里。这一夜我已十分得意,直把他当做银床铜床般看待。第二天奉了统将命令,调往他处,我就想带了那桶一同去,只是统将不许,说这东西太累赘了。吾没奈何,只得割爱。出发时对着那桶,眼眶中含了眼泪,恋恋不忍别呢!”

荷德维尔道:“老兄能够迁就,再好没有。不妨在这里逗留一礼拜,横竖有枪,有猎狗,有船,有钓竿,水陆上一切游戏都有,尽够老兄消遣。若然有兴去打猎,我倒可以做伴,看你我身手如何,毕竟谁强谁弱呢?”

白朗欣然应允,大家出去猎了一围,已把一个早晨消磨过去。午餐时候,那许多宾客都纷至沓来,荷德维尔便一一介绍于白朗。席间谈笑甚欢,众人见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军人,自然肃然起敬,一言一行,无不注目。

到了夜中,全堡中人都聚在一起游戏,或是弹琴唱歌咧,或是打弹子咧,或是斗叶子咧,笑语声喧,甚是热闹。一到十一点,大家就各自归寝,荷德维尔领了白朗到那古室里去。

白朗举目一瞧,果然百物都是古香古色,那床儿也非常之大,似是十七世纪末叶的东西。罗帐四垂,已有些儿褪色。锦衾角枕,都已陈旧,只是睡在上边,总比那只烟叶桶舒服得多。四壁张着绣花的壁衣,秋风瑟瑟,从窗中吹将进来,壁衣便微微动着。一边也有理妆的东西,镜子、面盆、手巾都有,却没有一件是新式的。桌上烧着两根大蜡烛,烛光烨烨,照彻四隅,室中也微有暖意。

荷德维尔向着白朗说道:“将军,这是一间古式的寝室,你瞧还可容身么?”

白朗道:“老友情意拳拳,可感之至,就是把不蔽风雨的破屋子给我住,我也当他是伦敦第一等的大旅馆呢!”

荷德维尔道:“我亲爱的将军,时候不早,快些儿安置吧!”说着,过来和白朗握了握手,又道了一声晚安而去。

白朗关上了门,向四下里瞧着,心想:“年来戎马生涯,着实无聊,夜夜不曾安睡过,今天真难得呢!”接着便到床前,解衣就寝。

第二天一清早,全堡中人都齐集餐室中,等着用早餐,其中却单单少了个白朗将军。久之久之,终不见他的踪影。荷德维尔很为诧异,特地差一个仆人到那古室里瞧去。

一会那仆人回来说:“白朗将军大清早就出去了,那时晓色方起,雾气还未散咧。”

荷德维尔向着众宾客说道:“军人的习惯往往如此,他们在军中的时候,早起惯了的,所以出了行伍,仍不能改去旧习。此刻不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咧!”

大家等了一会,仍不见来,只得先吃了。

过了约摸一点钟光景,才见白朗气嘘嘘地赶来。那样儿甚是疲倦,头发也不曾理过,好似一堆乱柴,上边还留着一粒粒的露珠。衣服上皱纹叠叠,穿得也歪扯不整。那面色更是白白的,非常难看,似乎受了甚么恐慌一般。

荷德维尔起身说道:“我亲爱的将军,你怎么大清早偷偷的跑出去。昨夜可安睡么?”

白朗连连说道:“很好,很好。昨夜的况味,实是我生平第一回消受的。”说时,面上现着不快之色,随手从桌上取起一杯茶来,一饮而尽。

荷德维尔道:“朋友,今天再能同我去猎一围么?”

白朗摇头道:“我的爵爷,恕我失陪了,此地委实不可一日居,我已备了马,立刻须告别咧!”

座上许多宾客们听了,十分错愕。荷德维尔急道:“我的好友,这是哪里说起?昨天你明明允许我小住一礼拜,如何顷刻间就要去了?”

白朗怏怏的说道:“昨天我刚和老兄把臂时,确有盘桓几天的意思。不过今天想来,很觉无谓,因此上想和老兄告别,日后再见吧!”

荷德维尔道:“才得把臂,如何言别?这真奇怪极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葫芦里到底卖甚药啊?”

白朗模模糊糊说了几句,只说有些儿小事,不得不行。

荷德维尔沉思半晌,才道:“我亲爱的白朗,如今雾气已消,我同你到外边阳台上去瞧瞧四面的风景,你也算不虚此行。”

一壁说,一壁推开一扇长窗,拉了白朗,到那阳台上去,悄悄的说道:“利却特·白朗,我亲爱的老友,此刻只有我们两人在着咧!瞧朋友面上,为军人身份上,该当从实答我,不许打一句谎话。昨夜毕竟如何?”

白朗答道:“昨夜一夜,煞是可怕,挨到天亮,着实难过。我不敢再过这第二夜了。”

荷德维尔低头自语道:“奇怪,奇怪!难道那古室中出了怪物不成?”接着便抬头向白朗道:“我亲爱的朋友,瞧上帝份上,明明白白告诉我,昨夜你在那古室中见了甚么没有?”

白朗懒洋洋的,似有不愿意回答他的样子,末后方始说道:“爵爷,昨夜一夜中的恐慌,实是我平生从没受过的呢!如今也不必再提他,说出去,人家必定要耻笑我,说我迷信,说我胆怯。可是老兄从小和我同学,一向知道我的,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迷信之人,究竟是不是一个胆怯之夫?”

荷德维尔道:“我自然知道老兄是个不喜迷信,很有胆力的人。昨夜的事,到底怎么样?不妨直直截截说与我听。”

白朗道:“如此你听着,待我细细说来。委实和老兄说,我年来奔波枪林弹雨之中,从不知道一个怕字。昨夜所见,直使我惊悸亡魂呢!”

白朗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一会才续道:“昨夜老兄出了古室之后,我解了衣,到那床上去,只见火炉里火光熊熊,好似含着无限乐意。我眼儿望着火,一时不能入睡,心里兀是想我当年和老兄同学时的影事,何等美满,何等快乐!不道一出学堂,就风流云散,各自东西。好几年来,我又入了行伍,戎马偬倥,但以杀人流血为生涯,也不知经了多少患难,受了多少困苦。如今回首前尘,直好像是隔世的事。哪知事有凑巧,今天忽在异乡重逢旧雨,数年阔别,一朝觌面,也好算是生平少有的得意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徐徐入睡。正在朦胧的时候,猛可里听得一种声响,似是罗裳綷蔡之声,又仿佛有蛮靴着地的声音,似乎有妇人走将进来的一般。我好生奇怪,揭开帐儿瞧时,只见火光中立着一个妇人,背儿正向着我。她身上穿着一件古式衣服,颈际和肩上都折着很阔的裥,衣的下幅都曳在地上,堆了一堆。看她样儿,似是一个老妇人。我心中默念大约这位夫人不知道我睡在这里,所以闯将进来。我何不做些儿声响,好使她走出去。于是一连咳了几声嗽,那妇人便慢慢儿转身过来。

“啊呦!天呐!我不看犹可,一看直使我三魂失二,六魄剩一,那面庞哪里有生人之相,直是一个死尸的面庞,宛似从坟墓里搀起来的。我坐直了身体,睁大了两眼,注着那女鬼。那女鬼将腰一侧,已到我床前,把那个可怕的鬼脸凑近了我,相去不过半码之远,向我微微笑了一笑。”

白朗说到这里,兀是揩那额头上的冷汗,又道:“我的爵爷,可是我并不是个无胆懦夫,战场上斩将刈旗,已非一次。自问平生从没辱没过吾腰间的佩刀。只是昨夜的事,我不敢自讳,委实吃惊不小。平日的勇气好似蜡一般融化在火炉之中,消归乌有。满头头发,几乎根根竖了起来,周身血管里的血,也好似停了不流,不觉倒在床上,晕了过去。

“我晕去了多少时候,并不知道,听得这堡中的大钟,‘镗’的打了一下,才醒了转来,连忙张开两眼偷看外边,那女鬼早已不见,但见火炉里火光熊熊,在那里跳动而已。我心中仍是颤不可止,向按铃唤下人们来,宿到别处去,就是顶楼上或是草棚里也不打紧,万一那女鬼再来时,可不要把我吓死。

“停了会儿,我却又改变方针,不去按铃了。并不是怕被下人们耻笑,只为那铃恰在火炉旁边,我不敢过去。或者那女鬼还不曾出去,伏在壁角里,一见我下床,便跳将出来,这便怎么处?于是依旧蜷在床上,只老等天明。

“那时我心里何等焦急,下半夜越发难过。越是等他天明,那天偏不肯放光。时候也似乎过得越慢,一点钟差不多有两点多钟的长久。好容易挨过了几个钟头,多谢天公,渐渐儿放光了。我立刻跳下床来,觉得身心俱很不适,胸中还有小鹿儿在那里乱撞。自愧做了个军人,却如此恐怖。当下就手忙脚乱的穿了衣服,望外就跑,想借那清新的空气,振刷我的精神。只为我昨夜受了这惊吓,所以今天不愿再逗留堡中。我们以后再在别处相见吧。”

荷德维尔听了,面上现着不悦之色,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亲爱的白朗,昨夜使你遇这意外,我也深抱不安。这件事实是我的不是,不合把你去试验。那间古室在我父亲和祖母的时候,人家已纷纷传说里边有鬼,不时有声响,所以一向关着,不敢居住。我父亲逝世以后,我来管领此堡,只为朋友众多,几乎天天有人来叩关,夜中留宿,房间总嫌不够,因此上把那古室也开了,想把里面的一切旧东西,换了新的,以便应用。不道我还没动手,那些朋友们个个摇头,说这其间万万不敢跨进一步,没的把胆儿吓碎了。昨天刚巧承老友惠临,欢喜无量。想老友身经百战,气盖一世,是个最有胆力的人,不妨一试,以释群疑,所以夜中领老兄到那古室里去就寝。致使老兄受惊,真个抱歉之至。”

白朗道:“爵爷这一下子,险些儿把我性命生生断送。我断断不忘爵爷昨夜的大恩呢!”

荷德维尔道:“我亲爱的朋友,你可是怒我么?”

白朗道:“我怎敢怒爵爷,只自恨胆怯,此刻马已在门,请从此辞。今夜不敢再听爵爷试验了。”

荷德维尔道:“老友且住,你就是要走,再停半点钟,也不为迟。你素来爱看画图的,我这里有一间陈列室,我历代祖宗的遗像,都在里面,有几张还是大画家樊迭克氏的手笔,看了也好约略知道这古堡的历史咧。”

白朗不便固却,只得应允,跟了荷德维尔走进那间陈列室。只见四壁都挂着画像,没了隙地。

荷德维尔指点着,逐一说出他们的名儿来,又叙述他们生时的历史。这一个是侠士,为了国家破产的;那一个是个多才的夫人,后来费了一番心血,重新恢复的;这一个在革命时代代替维廉出死力的;那一个是大军人,几十年驰驱沙场,百战百胜的。

那荷德维尔只是滔滔滚滚的说,白朗听得很乏味,渐觉有些儿不耐烦了。

两人刚走到中央,白朗忽地跳将起来,两个眸子中流露出一派恐怖之色,指着一张妇人的肖像,嚷道:“呀!在这里了,在这里了。昨夜的那个女鬼,正和这上边的一模一样。”

荷德维尔道:“哦!是了,这妇人是我祖宗中最悲惨的。当年她实是被人谋杀,不得善终。经了几百年,幽魂未散,所以时时出现。如今我可相信了,以后仍要把那古室关起来咧!”

数分钟后,两人便出了陈列室。荷德维尔立时吩咐下人严扃古室,白朗也不再逗留,辞了荷德维尔出来,一路上领略那山光水色,十分畅快,把那夜古堡中见鬼的事,渐渐儿淡忘了。

原名The Tapestried Cha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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