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夫人死后所与相见者,为白格莱夫夫人。夫人为吾平生知友,十五六年来,夙有诚实之誉,且敦品立行,髫龄已然。至于吾辈缔交之时,曾未少变。洎举其遇鬼事告人后,费尔夫人之兄及朋友辈,均诋諆其人,谓为善谎,幻想容或有之,决匪事实。于是推波助澜,力毁夫人诚实之名。
夫人置之一哂,初不介介。盖其平日遇人,素能涵容。虽夫也不良,时加诟谇,漠然无复情意,而夫人面上,未尝有怼容。且弗作一不情之语,怨艾其夫。
吾知天下克己之夫人,舍白格莱夫夫人外,当无其匹。此白格莱夫夫人事也,今姑弗叙,且为读吾书这绍介其闺中腻友费尔夫人。
费尔夫人年事可三十许,工愁而善病,年来忽中风疾,时辄一发。与人对语,初至温煦,而一刹那间,乃骤变其语气,语语挟怒意侵人,初不自觉。然每值是时,人亦曲为彼谅,知夫人疾作矣!
夫人早丧父母,依兄居道佛,天性素笃厚,爱兄至甚。顾乃兄则主严冷,即平日处理百事,亦一以沉着出之。夫人与白格莱夫夫人儿时已为知友,相爱如姊妹。
费尔夫人生于贫家,老父在日,不问家人生产事,坐是衣食时虞匮乏,备尝人世之艰苦。白格莱夫夫人虽无衣食之忧,而有父不仁,漠视如涕唾,故二夫人之苦况,两两正复相等。天下惟患难之交,交谊亦益挚,二人相亲相爱,契合无间,迄于长而弗变。
费尔夫人尝谓白格莱夫夫人曰:“白格莱夫夫人,汝实为吾最知己之朋友,亦为吾世上唯一之朋友。后此弗论处何境地,必不能间吾二人之交谊。”由是二人益相得如胶漆。偶有不如意事,辄复相慰,且同读屈林高氏之《死论》一书,及其他有稗身心之作。
彼二人者,直类基督教中之朋友,能同乐其乐于万种穷愁中也。
费尔夫人之兄密司脱费尔赋闲者久,后得友人绍介,入道佛税关。费尔夫人与白格莱夫夫人之踪迹遂疏,不相闻问者凡两年半。中一年白格莱夫夫人不在道佛,最近之两月,则方僦居坎脱白来。
一日为一七〇五年之九月八日,时为午前。夫人独坐斗室,自伤身世,顾处境虽悲,犹委之天命,初不尤人。悄然自语曰:“薄命之身,固当受此困阨,尚何言哉!”语既,即事其针黹,不复置念。十指栗六犹未已,陡闻叩关之声。
迨既启关,则为老友费尔夫人,御乘马衣,殆以马来。时则报时之钟,适报十二,盖已亭午时矣。
白格莱夫夫人欢然曰:“夫人,吾二人阔别久矣,吾今得见汝面,实惊喜至于万状。”
费尔夫人亦殷勤作答,意至肫挚。
二人且相抱接吻,用示亲爱。
斯时两心中之忻悦,直不可纪极,觉天下乐事,无过于此矣!
费尔夫人寻以手掠其双眸而过,喟然言曰:“比来吾身殊未见佳,故出而旅行。兹以系念老友,特先相访。”
白格莱夫夫人曰:“汝既病,胡犹踽踽独行?闻汝有兄,颇相友爱,今何不为汝伴?”
费尔夫人曰:“吾之出也,初未告兄,今兹特来见汝,旅行尚在其后。”言次,即从白格莱夫夫人入室,据一圈手椅坐,又续言曰:“亲爱之老友,吾今日之来,即所以续吾二人旧时之友谊。前此久阔,尚祈曲为无恕。汝果能见恕者,则尤为女流中第一贤妇人矣!”
白格莱夫夫人曰:“胡出是言,吾宁有介介于怀者?”
费尔夫人曰:“吾友,此两年中汝知吾为状奚若?”
白格莱夫夫人曰:“在势必富,故能忘汝知本来,且复忘吾。”
费尔夫人置不与辨,但重提当年情事。患难中若何相慰,若何相助,同游何地,同读何书。寻遂道及屈林高氏之《死论》,与歇洛克博士之学说。旁及其他论死之书,而对于《死论》,称之尤力,谓为此中第一佳构;次即询此间有无是书。
白格莱夫夫人答曰:“有之。”则立曰:“曷授吾?”
白格莱夫夫人遂登楼取书下。
费尔夫人受书言曰:“亲爱之白格莱夫夫人,苟吾辈至信义,亦如吾人之有眼者,则必能见无数之安琪儿,方环立于侧,赐吾辈以福祉。当知天下之所以予人以忧患者,正所以练其心志。设其人心志果坚,则忧患亦立去。亲爱之老友,汝其信吾是语,幸毋自馁,前途无量之幸福,即为汝今日忧患之酬报。”
语至是,以手自掴其膝,厥状乃恳挚无伦。既又续曰:“吾殊弗信上帝有此铁心,乃忍消磨吾人一生于忧患之中。吾友,汝其须之,忧患且去汝矣!”
费尔夫人言时,正襟危坐,侃侃然如圣母之宣道。白格莱夫夫人心大动,不期而泣。
少选,费尔夫人复举霍奈克博士《厌世主义》一书,述其精意。既必,则又道及昔时基督之信徒,其言曰:“昔人之议论,初不若今人之徒托空言,一以进德树信为本旨,身体力行,不敢少背。即朋友之间,亦各以肝胆相照,无诈无虞。纵观今世,乌得有是!”
白格莱夫夫人曰:“汝言良然!处此今日之世界,欲求一真实之朋友,事实大难。”
费尔夫人曰:“密司脱拿立司有佳诗一集,曰《完善之友谊》,语都颠扑不破,至足令人钦佩。汝尝见之乎?”
白格莱夫夫人曰:“吾尝手录其诗,惟未得其专集。”
费尔夫人曰:“然则以录本示吾。”
白格莱夫夫人遂又登楼取书,授费尔夫人。
费尔夫人弗受,以头痛对,属白格莱夫夫人读之。读已,则相与评论其佳处。
厥后费尔夫人即曰:“亲爱之白格莱夫夫人,吾当永永爱汝。”语时,辄以手掩目,复微喟曰:“白格莱夫夫人,汝观吾此来为风疾所侵,不已憔悴无人状耶?”
白格莱夫夫人曰:“否,以吾观之,与前此正复相若。”
居顷之,费尔夫人又语白格莱夫夫人,谓将草一书致其兄,告以柜中有藏金一囊,代取其中二金币,遗表弟华生。
白格莱夫夫人闻语,知其旧病复作,立扶其所坐椅,俾不倾跌。且把其袖,询所苦。
费尔夫人漠然如未闻,但谓:“衣为新制,衣质为软绸,当经洗擦,故益光泽。”
既而,又嘱白格莱夫夫人作书,尽以适才所语,一一告其阿兄。
白格莱夫夫人曰:“亲爱之费尔夫人,兹事似可无事告令兄。且吾二人所语,都带死气,不可令第三人闻之。”
费尔夫人曰:“汝既为吾友,不当却吾请。”
白格莱夫夫人曰:“吾意汝自为之,必较吾为佳。”
费尔夫人曰:“否,汝其勿却。今兹虽觉其无谓,后此当能知此中正有深意。”
白格莱夫夫人弗能复却,即起身往取笔墨。
费尔夫人忽止之曰:“无事急急,可俟吾去后为之。特汝必曲从吾言,勿以吾取,遂尔作罢。”
白格莱夫夫人许之。
费尔夫人悦,即询女公子安在?
白格莱夫夫人答曰:“渠适出,汝果欲见之者,吾当以人往促彼归。”
费尔夫人曰:“佳,吾必一见汝女。”
白格莱夫夫人遂造邻家,嘱邻人往促其女。返时费尔夫人已在门外,立与夫人道别。
夫人意至错愕,谓女犹未归,胡遽言别?
费尔夫人答曰:“淹留已久,在势当归。此次出游,拟于来复一日启行,汝如图再见,可至吾表弟华生家,吾当以所游之地点奉告。”语既遂行。
白格莱夫夫人目送之,至于弗见。时则来复六日午后一时四十五分也。
费尔夫人以风疾死,死于九月七日午时十二句钟。临终以前之四小时中,神志尚清明,遂受圣礼。
当费尔夫人与白格莱夫夫人相见后之翌日,为来复日,白格莱夫夫人忽患寒疾,益以喉痛,弗能出。因于来复一日之晨,遣其侍婢造华生大尉许,叩费尔夫人在否。
大尉家人闻语皆愕,答谓费尔夫人初不在彼,且亦不盼其来。婢遄归白事,白格莱夫夫人不之信,度婢必有误,遂抱病躬诣大尉家,视费尔夫人果否在彼。
大尉家人坚谓费尔夫人未尝来镇,果来者,必先至彼家。
白格莱夫夫人曰:“渠实在是来复六日之午,尝与吾把臂,可二小时。”
大尉家人又谓:“万无是事,果来者,渠辈必先见其人。”
方哗辩间,华生大尉适入,止众弗哗,谓:“费尔夫人已于来复六日午时作古,初未来是。”
白格莱夫夫人骇甚,使人探之,果确。则即举当日与费尔夫人相见事,覼缕告大尉家人,并述其所御衣饰。衣材为软绸,尝经洗擦,状颇光泽。
至是华生夫人立发吻呼曰:“然则君果见费尔夫人矣!以洗擦是衣,吾及彼实共为之,他人无知之者。即彼手制是衣时,吾亦尝资以臂助。”由是夫人即以白格莱夫夫人遇鬼事传遍全镇。恐人弗信,则更证实之。
华生大尉亦挟二友造白格莱夫夫人家,亲闻其事出诸夫人之口,传播既广,夫人之门乃如市。世之好奇者,佥接踵而来,络绎弗绝。以夫人素以诚实闻,决非向壁虚造者可比,故群人咸深信其匪妄,必以一听天人自道为快。顾来者既众,夫人不暇应接,辄亦避不出见。予(著者自谓)与夫人为知友,遂得数小时之晤谈,所闻特较他人为详晰。
夫人之讲述也,初不故事铺张,以惑听者,特其事实至翔实,匪同臆造。据邻家一仆人言,谓来复六日亭午费尔夫人至时,渠方在庭中,庭固与夫人之屋相毗接,确闻夫人与一妇人絮语,声历历可辨。后夫人往邻家时,亦尝告邻人,谓有一老友至,适方长谈,今欲一见吾女云云。彼邻人尚能记忆其语,不遗一字。由是人皆深信此事之属实无疑之者。
而屈林高氏之《死论》一书,乃大博社会欢迎,坊间销行之广,为从来所未有。人之问状于白格莱夫夫人者,仍踵相接。夫人长日应客,几于唇焦舌敝,初未尝得一法汀之利益。且亦禁其女取人一物。盖夫人雅不欲以兹事贻人口实,谓其孜孜为利也。
尔时信之者众,独费尔夫人之兄力主异议,与其朋辈抨击白格莱夫夫人,斥为妄人。且宣言于众,谓乃妹临终时,渠尝询以有何嘱咐,妹谓无之。今于死后,胡忽念及囊金,且有以二金币遗赠表弟华生之说。囊金固有之,顾在栉沐箱中,初不在柜。总之白格莱夫夫人实以妄语欺人,未可深信。凡起所语,无非以曩时情事,点缀其词,冀有所获。
然密司脱费尔虽力肆抨击,而信者仍复不少,谓费尔夫人之鬼,可谓奇鬼,慰藉白格莱夫夫人诸语,直同天上纶音,足令天下苦恼众生,忘其痛苦。至予之对于兹事,初亦疑信参半,尝屡询白格莱夫夫人曰:“当日夫人扶费尔夫人椅时,果否把其衣袖?”
夫人岸然答曰:“吾尝把之,与常人初无少异。”
予复叩:“彼尔时费尔夫人尝自掴其膝,掴时亦有声否?”
白格莱夫夫人谓:“已不能记忆。”旋复言曰:“费尔夫人来时,吾何尝知其为鬼,中心一无所慑,遇之如故友。彼亦遇吾如故友,初无异于畴昔。越日吾如其言,往华生大尉家,始知夫人已于来复六日午时死。来时已在死后。吾怪其事,少少告人,乃人不吾谅,蜚言蜂起,谓吾装点其事,冀有所获。实则吾何尝取人半法汀者!舌敝唇焦,即为所得之酬报。而今而后,吾决如寒蝉仗马,不复哓哓矣!”
厥后夫人遂杜门谢客,力自韬晦,必至万不得已时,始为人一道其事。
夫人尝告吾,谓有一文士,间关三十里,来求一面;一次则为人延往,当众讲述,听者满室,靡不神耸。
予自听夫人道其事后,即信其匪妄,盖夫人平昔之诚实,可为之保证也!
原名The Apparition of Mrs.V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