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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时间 :北京解放后。小妞子死后一周年。一黑早。

·地点 :同前幕。

·布景 :黎明之前,满院子还是昏黑的,只隐约的看得见各家门窗的影子。大门外,那座当铺已经变成了“工人合作社”。街灯恰好把它的匾照得很亮。天色逐渐发白以后,露出那小杂院来,比第一幕略觉整洁,部分的窗户修理过了,院里的垃圾减少了,丁四屋顶的破席也不见了。

〔幕启:赵老头起得最早。出了屋门,看了看东方的朝霞,笑了笑,开了街门,拿起笤帚,打扫院子。这时有远处驻军早操喊“一二三——四”声,军号练习声,鸡叫声,大车走的辘辘声等。

〔冯狗子把帽沿拉得很低,轻轻进来,立于门侧。

〔赵老头扫着扫着,一抬头。

赵老:谁?

狗子: (把帽沿往上一推,露出眼来) 我!有话,咱们到坛根去说。

赵老:有话哪儿都能说,不必上坛根儿!

狗子: (笑嘻嘻地) 不是您哪,黑旋风的命令……

赵老:黑旋风是什么玩艺儿?给谁下命令?

狗子:给我的命令!您别误会。我奉他的命令,来找您谈谈。

赵老:你知道,北京已经解放了!

狗子:因为解放了,才找您谈谈。

赵老:解放了,好人抬头,你们坏蛋不大得烟儿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谈这个?

狗子:咱们说话别带脏字!我问你,你当了这一带的治安委员啦?

赵老:那不含糊,大家抬举我,举我当了委员!

狗子:听说你给派出所当军师,抓我们的人;前后已经抓去三十多个了!

赵老:大家选举我当委员,我就得为大家出力。好人,我帮忙;坏人,我斗争。

狗子:哼,你也要成为一霸?

赵老:黑旋风是一霸,我是恶霸的对头!这不由今儿个起,你知道。

狗子:哟,也许在解放前,你就跟共产党勾着呢?

〔天已大亮。

赵老: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狗子:行,你算是走对了路子,抖起来啦!

赵老:那可不是瞎撞出来的。我是工人——泥水匠;我的劲头儿是新政府给我的!

狗子:好,就算你是好汉,黑旋风可也并不是好惹的!记住,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别有眼不识泰山!

赵老:你到底干吗来啦?快说,别麻烦!

狗子:我?先礼后兵,我给你送棺材本来了。 (掏出一包儿现洋) 黑旋风送给你的,三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我管保你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钱。收下钱,老实点,别再跟我们为仇作对,明白吧?

赵老:我不要钱呢?

狗子:也随你的便!不吃软的,咱们就玩硬的!

赵老:爽性把刀子掏出来吧!

狗子:现在我还敢那么办?

赵老:到底怎么办呢?

〔狗子沉默。

赵老:说话! (怒)

狗子: (渐软化) 何苦呢!干吗不接着钱,大家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赵老:没那个事!

狗子:赵老头子,你行! (要走)

赵老:等等!告诉你,以后布市上、晓市上,是大家伙儿好好作生意的地方,不准再有偷、抢、讹、诈。每一个摊子都留着神,彼此帮忙;你们一伸手,就有人揪住你们的腕子。先前,有侦缉队给你们保镖;现在,作买作卖的给你们摆下了天罗地网!

狗子:姓赵的,你可别赶尽杀绝!招急了我,我真……

赵老:你怎样?现在,天下是人民大家伙儿的,不是恶霸的了!

狗子: (郑重而迟缓地) 黑旋风说了——

赵老:他说什么?

狗子:他说…… (回头四下望了望,轻声带着威胁的意味) 蒋介石不久还会回来呢!

赵老:他?他那个恶霸头子?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

狗子:你怎么看得那么准呢?

赵老:他是教老百姓给打跑了的,我怎么看不准?告诉你吧,狗子,你还年轻,为什么不改邪归正,找点正经事作作?

狗子:我? (迟疑、矛盾、故作倔强)

赵老: (见狗子现在仍不觉悟,于是威严地) 你!不用嘴强身子弱地瞎搭讪!我要给你个机会,教你学好。黑旋风应当枪毙!你不过是他的小狗腿子,只要肯学好,还有希望。你回去好好地想想,仔细地想想我的话。听我的话呢,我会帮助你,找条正路儿;不听我的话呢,你终久是玩完!去吧!

狗子:那好吧!咱们再见! (又把帽沿拉低,走下)

〔赵老楞了一会儿,继续扫地。

〔疯子手捧小鱼缸儿,由屋里出来,娘子扯住了他。

娘子: (低切地) 又犯疯病不是?回来!这是图什么呢?你一闹哄,又招四哥、四嫂伤心!

疯子:你甭管!你甭管!我不闹哄,不招他们伤心!我告诉赵大爷一声,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

娘子:那也不必!

疯子:好娘子,你再睡会儿去。我要不跟赵大爷说说,心里堵得慌!

娘子:唉!这么大的人,整个跟小孩子一样! (入屋内)

疯子:赵大爷,看! (示缸)

赵老: (直起身来) 啊, (急低声) 小妞子,她去年今天……生龙活虎似的孩子,会,会……唉!

疯子:赵大爷,您这程子老斗争恶霸,可怎么不斗斗那个顶厉害的恶霸呢?

赵老:哪个顶厉害的恶霸?黑旋风?

疯子:不是!那个淹死小妞子的龙须沟!它比谁不厉害?您怎么不管!

赵老:我管!我一定管!你看着,多喒修沟,我去工作!我老头子不说谎。

疯子:可是,多喒才修呢?明天吗?您要告诉我个准日子,我就真佩服这个新政了!我这就去买两条小金鱼——妞子托我看着的那两条都死了,只剩了这个小缸——到她的小坟头前面,摆上小缸,缸儿里装着红的鱼,绿的闸草,哭她一场!我已经把哭她的话,都编好啦,不信,您听听!

赵老:够了!够了!用不着听!

疯子:您听听,听听! (悲痛、低缓地,用民间曲艺的悲调唱) 乖小妞,好小妞,小妞住在龙须沟。龙须沟,臭又脏,小妞子象棵野海棠。野海棠,命儿短,你活你死没人管。北京城,得解放,大家扭秧歌大家唱。只有你,小朋友,在我的梦中不唱也不扭…… (不能成声)

赵老:够了!够了!别再唱!乖妞子,太没福气了!疯子,别再难过!听我告诉你,咱们的政府是好政府,一定忘不了咱们,一定给咱们修沟!

疯子:几儿呢?得快着呀!

赵老: (有点起急) 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办的事呀,疯子!

疯子:对!对!我不应当逼您!我是说,咱们这溜儿就是您有本事,有心眼啊!我一佩服您,就不免有点象挤兑您,是不是?

赵老:我不计较你,疯哥!你进去,把小缸儿藏起来,省得教四嫂看见又得哭一场!

疯子:我就进去!还有一点事跟您商量商量。您不是说,现在人人都得作事吗?先前,我教恶霸给打怕了,不敢出去;我又没有力气,干不来累活儿。现在人心大变了,我干点什么好呢?去卖糖儿、豆儿的,还不够我自己吃的呢。去当工友,我又不会伺候人,怎办?

赵老:慢慢来,只要你肯卖力气,一定有机会!

疯子:我肯出力,就是力气不大,不大!

赵老:慢慢地我会给你出主意。这不是咱们这溜儿要安自来水了吗?总得有人看着龙头卖水呀,等我去打听打听,要是还没有人,问问你去成不成。

疯子:那敢情太好了,我先谢谢您!连这件事我也得告诉小妞子一声儿!就那么办啦。 (回身要走)

赵老:先别谢,成不成还在两可哪!

〔四嫂披着头发,拖着鞋从屋里出来。

〔疯子急把小缸藏在身后。

赵老:四奶奶,起来啦?

四嫂: (悲哀地) 一夜压根儿没睡!我哪能睡得着呢?

赵老:不能那么心重啊,四奶奶!丁四呢?

四嫂:他又一夜没回来!昨儿个晚上,我劝他改行,又拌了几句嘴,他又看我想小妞子,嫌别扭,一赌气子拿起腿来走啦!

赵老:他也是难受啊。本来吗,活生生的孩子,拉扯到那么大,太不容易啦!这条臭沟啊,就是要命鬼! (看见四嫂要哭) 别哭!别哭!四奶奶!

四嫂: (挣扎着控制自己) 我不哭,您放心!疯哥,您也甭藏藏掖掖的啦!由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心疼吗?可是,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有什么法儿呢!穷人哪,没别的,就是有个扎挣劲儿!

疯子:四嫂,咱们都不哭,好不好? (说着,自己却要哭) 我,我…… (急转身跑进屋去)

四嫂: (拭泪,转向赵老) 赵大爷,小妞子是不会再活了,哭也哭不回来!您说丁四可怎么办呢?您得给我想个主意!

赵老:他心眼儿并不坏!

四嫂:我知道,要不然我怎么想跟您商量商量呢。当初哇,我讨厌他蹬车,因为蹬车不是正经行当,不体面,没个准进项。自从小妞子一死啊,今儿个他打连台不回来,明儿个喝醉了,干脆不好好干啦。赵大爷,您不是常说现下工人最体面吗?您劝劝他,教他找个正经事由儿干,哪怕是作小工子活淘沟修道呢,我也好有个抓弄呀。这家伙,照现在这样,他蹬上车,日崩西直门了,日崩南苑了,他满天飞,我上哪儿找他去?挣多了,楞说一个子儿没挣,我上哪儿找对证去?您劝劝他,给他找点活儿干,挣多挣少,遇事儿我倒有个准地方找他呀!

赵老:四奶奶,这点事交给我啦!我会劝他。可是,你可别再跟他吵架,吵闹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对不对呢?

四嫂:我听您的话!要是您善劝,我臭骂,也许更有劲儿!

赵老:那可不对,你跟他动软的,拿感情拢住他,我再拿面子局他,这么办就行啦!

四嫂:唉!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 (惨笑) 得啦!我哭小妞子一场去! (提上鞋后跟儿)

赵老:我跟你去!

疯子: (跑出来) 我跟你去,四嫂!我跟你去! (同往外走)

(——第一场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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