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第三幕

·时间 :大中华民国五十年春,和平节。

·地点 :青岛。

·人物 :赵立真——已五十多岁,任水族馆馆长。是日为和平节,水族馆新馆落成,举行开幕典礼。

赵兴邦——与林祖荣合办报纸。青岛已成东亚大港,人口数倍于昔,而兴邦之报纸则注重文化宣传及学术报导,非工商界之舌人。

赵素渊——已嫁,在小学教书,颇热心。

赵明德——凯旋归乡,近日来青探视立真等。

封海云——来青岛投机,失败破产,沦为乞丐。

竺法救——在青为赵家客时,印度已独立,自造舟船时舶青岛。法救寓此,便往来印人求诊也。

马志远——已入华籍,在青营商。

林祖荣——与赵家为邻,助兴邦办报。

〔开幕。

青岛市郊,面碧海星岛,茅亭一间,环以花木,立真兄弟之小园也。园与海之间有马路,夹路青桐,隐隐可见。时亭内外杂置鲜花,瓶碗,桌布……兴邦正忙着布置,似欲招待客人者。园右为大门,园左为住宅;竺大夫自左来,招呼兴邦。

竺法救:怎么,赵先生?没去参加水族馆的开幕典礼?

赵兴邦:正忙着布置咱们的小茶会哪!今天的事真多,既是和平节,又是先严的冥寿,又是大哥的水族馆开幕的典礼。哼,要是父亲母亲还活着,他们老人家该多么喜欢呢!

竺法救:真的!我先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赵兴邦:上哪儿?

竺法救:到码头上看看。今天又有一只印度的新船,和平号,来到这里;我去看看。

赵兴邦: (开玩笑) 希望船上没有军火和鸦片?

竺法救:放心吧,那都是古时候的事了!这只船,先到这里,再上日本,然后上美国,专为拜访各处,联络友谊。它既不是战船,也不是纯粹的商船,可以叫作友谊之船吧——Friendship!说不定,船上还许带来点水族的标本,送给赵馆长呢!

赵兴邦:那不得把大哥乐坏了!

竺法救:回头见!

赵兴邦:快回来呀!

竺法救:骑车子去,晚不了! (下)

赵素渊: (穿着“马来”或其他在中国不常见的服装,臂下夹着配好框子的两张相片) 二哥,我来了!

赵兴邦:素渊,你也没上水族馆?

赵素渊:在学校里忙了半天才出来,大概开幕典礼已经快完了。今天还有和平节大游行。

赵兴邦:所以你穿起这奇装异服?

赵素渊:我还没说完呢!学生们参加游行,我可请了假;怕我不上这里来,大哥不点兴!至于你管这叫奇装异服,纯粹是因为你落伍了!

赵兴邦:多么奇怪!我会落伍了?

赵素渊:可不,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们就今天穿日本装,明天换印度装,后天也许再换安南装。能欣赏别人的东西与办法,才能减少成见;没有了成见,才能共享太平!

赵兴邦:原来如此!你的和平建设在衣服鞋帽上?

赵素渊:你的呢?请问!

赵兴邦: (指脑部) 在这里, (指臂) 和这里!铁胳臂,水晶脑子,建设和平!和平并不是安逸和享受,而是要拼命地操作!把一切能破坏和平的事全预先防止住。

赵素渊:那么,我没尽心地去教书?没尽力地帮助你和我的丈夫?难道我没用我的脑子和手?

赵兴邦:那我知道!你不失为一个好妇人!不过,别教服装什么的迷住你的心,以至于把别的大事都忘了!

赵素渊:谢谢你的警告!我知道,我的学问思想都赶不上你和大哥。可是这二三十年间,我总算没教你们俩落在后边,也就不容易!

赵兴邦:对!对!我总得给你留下点空地方,教你耍些小把戏,你到底还是个妇人!

赵素渊:二哥,你太难了。假若今天你是诚心要跟我拌嘴,我就失陪了!

赵兴邦:算了!算了!我的嘴太好瞎扯了!来,给我看看父亲母亲的相片。 (看) 不高明!奇怪,老人们照相老照得这么死板板的可怕!

赵素渊:母亲这一张更难看,一点老太太的和善样儿也没有!早知如此,就该在他们老人家活着的时候,都“画上个像”!

赵兴邦:哼,素妹,假若老人家们今天还活着,看老大成了有名的学者,该多么高兴?

赵素渊:哼,他们要看见你俩还没有结婚,该多么伤心!

赵兴邦: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总愿老人们还活着!奇怪,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总不爱听他们的话;赶到没有了老人,特别是在很高兴或很不高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仿佛没了根,像浮萍似的随风漂荡!你也这样吧?素渊!

赵素渊:有时候也那样,特别是在有点病,或闲着无聊的时节。人生好像老在兜圈子,转来转去,还是回到父母子女,饮食男女,这一套上来。在咱们二十多岁的时候,决定想不到今天咱们说的话,是不是?

赵兴邦:谁想到咱们也是中年人了!

赵素渊:大哥都快六十岁了!

赵兴邦:真的!

赵素渊:像个梦!

赵兴邦:嗯?可不是梦!还得往前干哪,素妹!别教岁数卡住我们,我们得吓住岁数!

赵明德: (上) 报告!

赵兴邦:二弟,不说“报告”行不行?

赵明德:打过仗的人,忘不了军队里的规矩!

赵兴邦:什么事?

赵明德:报告,那个日本人又来了!

赵兴邦:哪个日本人?

赵明德:姓马的那个。

赵兴邦:马志远?

赵明德:就是他!

赵素渊:他常来常往,为什么不教他进来?

赵明德:我就讨厌他们日本人!

赵素渊:为什么?

赵明德:明常大哥不是死在他们手里?当初,要不是日本人造反,会死那么多的人?

赵兴邦:嘿!二弟!你算那个旧账干什么呀?快去,请他进来!

赵明德:哼! (要走)

赵兴邦:等等,等我告诉你!你对马先生要客客气气的!听见了没有,老二?

赵明德:晓得了! (又要走)

赵兴邦:那不行,老二!你要看明白,以前的事早已一笔勾销,现在大家都是朋友了!

赵明德:看在你们的面上,反正在“这里”我不会打他! (下)

赵兴邦:没办法!

赵素渊:你的失败,二哥!

赵兴邦:这回可让你抓住我了!不过,不出三天,我必能把他劝明白了!

马志远: (上)

赵兴邦:哈喽,志远!亭子里来坐!

赵素渊:我说,马先生,怎么啦?你的神气不对!

马志远:你们是不知道?

赵兴邦:不知道什么?

马志远:又地震了!

赵素渊:哟!哪里?

马志远:家乡!

赵兴邦:我还没到报馆去,不晓得!厉害不厉害?

马志远:灾区不大,可是,正是我的老家!

赵素渊:伤人多不多?

马志远:还不晓得!

赵兴邦: (喊) 明德!二弟,老二!

赵明德: (上) 有!来了!

赵兴邦:看林先生起来没有?请他来!噢,不用了!我自己去!来,志远,咱们找老林去。第一,先出号外!

马志远:灾区并不大,不过,那正是我的老家!

赵兴邦:出号外,不单为报告地震,重要的是劝募赈济献金,和写慰问信!慰问信最要紧,那可以表现出咱们的心意来!

赵素渊:募捐有我一份儿,写慰问信也有我一份儿,我起码有二三百小学生呢!

赵兴邦:好!素渊,你先在这里替我布置一下。老二,你帮帮她的忙!

赵明德:妹妹老嫌我笨!

赵兴邦:志远,咱们走! (同马下)

赵素渊: (一边作事,一边说) 二头哥,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 (把相片摆在亭内桌上)

赵明德:我知道我笨,帮不上忙!

赵素渊: (插花瓶) 谁说你笨啦?你跟我一样的聪明!我相信,世界上的人都差不多;多咱咱们一想谁聪明,谁不聪明,就又快打起来了。

赵明德:也对!就拿你和明常大嫂比吧:你念过书,她没有,可是她也会做活计,训教儿女;哼,要讲种地种园子呀,你十个也比不了她一个!

赵素渊:那,我早就知道!二头哥,你去搬几张小桌来,好放茶和点心。回头客人们到了,大家席地而坐,好不好?

赵明德:铺上两张席子?

赵素渊:对!铺在花池的旁边!啊, (已把亭内的桌子布置好) 你看这样行了吧?

赵明德:要是把大哥的金鱼借两盆来,摆在这里,才好看!大哥的那些鱼太好看了!

赵素渊:那可不能借,那都是国家的!

赵明德:噢,国家派大哥养着那些鱼!这个差事也怪!

赵素渊:桌子怎样?拿来,我好铺桌布,摆花儿呀。

赵明德:不用着急,我一趟就能搬四五张来;看,我这胳臂有多么粗!妹妹,告诉你点心事:前些年打完了仗,我不是回家了吗?我时常想念你们。去年,把庄稼收完,我就对明常大嫂说:“大嫂子,上青岛了,找大哥二哥去!”说完,我就来了。心里想,说不定兴邦二哥也许带我打仗去呢。好,来了这么些天了,连打仗的信儿也没有!

赵素渊:还盼着打仗吗?我愿意世界上永远不再打仗!

赵明德:比方,有人再来打我们呢?

赵素渊:那就另说了!别人不欺侮咱们,咱们决不找别人的毛病;别人要是不讲理呢,咱们就——

赵明德:就揍他!我等着他的!素渊妹妹,不用你害怕,都有我呢!我告诉你,我倒不是好打仗,我是想啊,明常大哥死得太苦,连尸首都没找到!

赵素渊:唉!所以仗是不应该再打!打一次仗,结三辈子仇!好啦,去搬东西吧!

封海云: (状极狼狈,而仍傲慢。口中吸着个雪茄烟头,耳上夹着半支烟卷。轻轻地走进来。看看亭子,看看花草,似游园散闷者)

赵明德:嗨!干吗的?

封海云: (不理,折下一朵花,嗅着)

赵明德: (赶过去) 我说你哪!干吗的?

封海云:随便看看!

赵明德:你出去!这里不是公园!

赵素渊:二头哥,别——

封海云:噢,素渊吗?

赵素渊:你是谁?

封海云:连我都不认识了?想当年在重庆……

赵素渊:二头哥,你去搬东西。不要紧,这,这是……你去吧!

赵明德:我去!他不老实,我回来会揍他!别看不起我,我冲过锋,打过仗! (下)

赵素渊:海云!你,你,怎么……

封海云:运气!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就“坐”汽车,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躲”汽车!没关系!素渊,立真兄和兴邦兄都抖起来了,我倒比不上他们了,可笑,运气!

赵素渊:你——

封海云:不用盘问我!一句话,运气不好!

赵素渊:你是诚心来看我,还是偶尔地走到这里?

封海云:都没关系!说我来看看你也好!放心,我既不求钱,也不告帮,只是来看看你!你看,一看见你,我就又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来了;仿佛就是昨天!老人们还硬朗?

赵素渊:都过去了!

封海云:噢! (把耳上的烟卷拿下,对着雪茄的火儿吸着) 想不到!天下的事多半是想不到的!就拿我自己说吧,当年打仗的时候,大家都穷得要命,我倒满舒舒服服,漂漂亮亮,连你都花过我的钱;现在,太平了,连你们这不怎样的人都混得怪好的,我倒不行了!谁想得到?你结了婚?

赵素渊: (点头)

封海云:快乐?

赵素渊:还好!

封海云:嗯!立真兄作了馆长?没想到,他那么傻傻乎乎的!兴邦兄呢?他反正不能再打仗!哈哈!运气,你们一家子的运气还不坏!

赵素渊:告诉我,你怎会落到这步天地?

封海云:有什么用呢?

赵素渊:假若我能帮帮忙的话……

封海云:运气不是任何人能帮忙的!

赵素渊:你一切都凭运气,为害为恶,你自己都不负责?怨不得当初大哥说你不诚实!

封海云:怎么说都好吧!

赵素渊:你不后悔以前所作的事?

封海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赵素渊:你也不以为今天的潦倒是一种惩罚?

封海云:运气要是好,我还不是照样的阔气?

赵素渊:现在你打算干什么呐?

封海云:等着转运!好运气要不再来的话,就等死!

赵素渊:什么话呢!难道你不晓得现在已经太平了,你应当规规矩矩地作点事?你要知道,你的失败,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而是现在的时代已不允许你作那只管自己,不顾社会的事情了!

封海云:我只知道我自己,不管别人!

赵素渊:那,我就没法帮助你了!

封海云:我并不求你帮助!封海云,真正摩登的人物,不会求帮!

赵素渊:你……

封海云:放心,放心!决不会再来,不用嘱咐我!看,那边有的是绿海!到必要时,海是个很舒服的棺材!

赵素渊:我是说,你等一等老大老二,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衣服不整齐而慢待你!

封海云:衣服到底还是人的招牌!我不愿意见他们,请你也别对他们提起我!他们都抖起来了!我,我,哈哈,可笑! (下)

赵素渊: (愣着)

赵立真: (上,看见了封,而没认出来) 素渊,往外走的那是谁?

赵素渊:噢,大哥你回来了?

赵明德: (搬着不知多少东西上来)

赵素渊:二头哥,为什么不分两次搬呢?看累得这个样子!

赵明德:报告!这多么省事呢,有的是力气!

赵素渊:知道怎么摆?

赵明德:知道!不要管我! (摆桌子)

赵立真:妹,那是谁?

赵素渊:那是个人的“影儿”!

赵立真:“影儿”?什么意思?

赵素渊:封海云!

赵立真:怪不得很熟呢!他干什么呢?

赵素渊:什么也不作,他等着死呢!

赵立真:大概是破产了?

赵素渊:恐怕是,像个乞丐了!

赵立真:天然淘汰!

赵素渊:什么?

赵立真:法律没提到他,还不便宜?

赵素渊:我倒怪难过的!

赵立真:富贵和潦倒都能引起妇女的注意,妇女的神经恐怕比男人的更敏锐一点!算了,我得先脱了这身衣服,太难过了!

赵素渊:先告诉我,今天的会开得好不好?

赵立真:都好,就是我自己糟糕!

赵素渊:怎么?

赵立真:老二,劳你驾,把我的那身旧衣服拿来行不行?

赵明德:报告大哥,行!明天教我看看鱼去?又添了不少新的吧?

赵立真:正要告诉你,老二!南洋各处全送来了标本!没想到,我这点事,会教大家这么关心!世界的确是改了样子啦!

赵素渊:难道你又喜欢吗?

赵立真:我,我几乎乐得要跳起来!老二,劳驾吧!

赵明德:大哥,你老先别乐!我打过仗,会看地形。你老的水族馆在这儿,海在那儿;打那边来一只战船,啷一炮,你老的鱼都得飞到天上去!

赵素渊:二头哥!你怎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

赵明德:打过仗,我到处总得察看地形!

赵立真:放心吧,老二,没有那样的事了!劳驾吧,这身新衣裳要把我别扭死!

赵明德:枪要新,衣裳要旧,告诉你老! (下)

赵立真:要不是这套新衣裳,素渊,我相信必能把开会词说得顶漂亮,顶感动人!你看,就景生情,我就可以拿各处送来的标本为题,说明世界上的人已经知道了注重科学,爱护科学;也就是知道了拥护真理,支持真理;也就是开始创造和平,扩大和平。那么,全人类要是都同舟共济地征服自然,开发自然,大家就不必彼此争夺而有吃有喝,就足以消灭自然加给我们的祸患;不要说水旱地震,就是月亮碎了,太阳冷了,我们也还有办法活着!

赵素渊:真棒,大哥!

赵立真:可是,我连一句也没说出来!糟不糟呢?

赵素渊:就因为这套新衣裳?

赵立真:哎!这身该诅咒的衣裳!你看,我一摸钮子,坏了,不是天天摸惯了的钮子!我一扯领子,又坏了,不是那怎扯怎合适的领子!全乱了!我找不到了自己!就好像睡在别人的床上似的,不知是头朝南,还是头朝北了!

赵明德: (拿来衣服) 报告大哥,是这一套不是?

赵立真:谢谢你!谢谢你! (接过来) 哎,我上树后面换去。 (要走)

竺法救: (上,拿着两匣制好的标本) 馆长,恭喜,恭喜!我们的新船,和平号,给馆长带来点礼物!

赵立真:噢!是吗? (扔下衣裳) 是吗?

赵素渊:先换衣裳啊!

赵立真:不忙,不忙!先看标本!

竺法救:我不很满意,第一,船没能早来几小时,没赶上水族馆的开幕典礼!

赵立真:那没关系!科学不是为什么典礼预备着的!

竺法救:第二,这都是制好的标本,不是活的!

赵立真:也好,也好!我来看,嗯,有几种很好的!摆在这里,教大家看! (摆在亭桌上) 大夫,你看,世界的确是改了样子啦!凭我这个小机关,会引起大家这么注意,从多么远给我送来礼物,太好了!太好了!素渊,有酒没有?

赵素渊:干吗?大哥你向来不吃酒!

赵立真:今天非开戒不可了!我要喝酒,要喝醉!

竺法救:我陪着你,馆长!今天既是和平节,又是水族馆开幕典礼,须要喝几杯!素渊先生,大概你还没看见过科学家喝醉了什么样子?

赵素渊:还不也是瞎胡闹?你们也是人!

赵立真:二弟!

赵明德:有!

赵立真:劳驾给买点酒去!

赵明德:什么酒?

赵立真:什么酒?哎,这倒把我问住了!

竺法救:我来吧,你到中山路中间,一个四川人开的小铺,那里有橘酒,也叫中国香槟。

赵明德:到底叫什么?

赵素渊:二头哥,你真客气!

赵明德:冲过锋,打过仗的人,就是这个直爽劲儿!

竺法救:橘酒!橘酒!五瓶!

赵素渊:五瓶?

竺法救:未必都喝了! (给钱)

赵立真:大夫,可不行!怎能教你花钱呢?

竺法救:我怎不可以花钱呢?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多日子,给过你一个钱没有?

赵素渊:我们应当招待客人!二头哥,不要拿竺大夫的钱!

赵立真:算了啵!让咱们都表现点东方的劲儿!二弟,快去!

赵明德:慢不了,放心! (下)

赵素渊:二头哥简直的不像先前的样子了!先前,他多么规矩,客气,现在,又倔又硬!

赵立真:他不是老把“冲过锋,打过仗”挂在嘴上吗?他当过兵了哇!也好,东方的义气,西方的爽直,农民的厚道,士兵的纪律,掺到一块儿才不太偏。客气要变成虚伪是要不得的!我说,大夫,你怎么知道哪里卖橘酒?

竺法救:我什么都知道。作医生,一半是科学家,一半是万事通。

赵立真:嗯!我想将来的科学家都得那样,省得教人看着老像大傻子似的!科学和人生得打成一片!

赵素渊:大哥,你倒是换衣裳不换哪?要快一点收拾了,客人就快来了!

赵立真: (看亭子) 这里已经很好了!噢,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赵素渊:二哥的主意,摆起父母的照片。

赵立真:好!嗯——他们老人家要是还活着,该多么快乐!父母一辈子爱和平,倒净赶上打仗;现在,真见到了和平,他们又不在世了!

竺法救:馆长,咱们所期望的也不能都亲眼看见!

赵立真:那么咱们就尽心吧,大夫!但愿教后世别骂咱们只顾了自己,而没管他们!

赵素渊:我拿点心去,你们好好把花池子旁边再布置一下。二头哥笨手笨脚的弄不好,我又不敢说他!

赵立真:嗯?兴邦呢?这不是归他布置吗?

赵素渊:忘了说!马志远的家乡又地震了!

赵立真/竺法救:真的?!

赵素渊:老二忙着发号外去了!

赵立真:素渊,咱们就别开茶会了吧?马志远心里那么不好过,咱们还热闹什么呢?

赵素渊:他一会儿必来,我们正要招他喜欢;发愁有什么用呢?

竺法救:也对!

赵立真:好,你拿东西去吧!把这身衣服拿去,不换了!

赵素渊: (拿起衣服,下)

赵立真:大夫,中国的沙漠,黄河;日本的地震,非拼命克服不可!不然,就没有太平日子!可惜,咱们一个人的能力脑力太有限了;会作这个,就不会作那个!

竺法救:谁教以前的历史老是打仗呢?假若人类早下点手,把心力都集中到征服自然上,何必现在这么着急?

赵立真:一点不错!今天得把一切的实际的设施全调动到科学这一边来:设若还照以前的办法,科学只在书本上占势力,就还是没有希望!啊,他们来了!

林祖荣/马志远: (同上)

赵立真:志远!怎样?

马志远:二次电报又到了,灾区不广,死伤也不多!

竺法救:还放点心。

马志远:不过,那正在我的老家!

赵立真:林,你们都办了什么?

林祖荣:号外已编好,马上就出来。报馆里收捐款的,收慰问信的,也都派好了人。咱们自己的慰问电已经打了出去。并且报告给市政府和各机关,团体,市政府大概马上就能汇出一笔钱去。

赵立真:好!志远,别着急,事情要一一地办起来;着急没用!

马志远:虽然入了中国籍,到底忘不了老家!

竺法救:当然!当然!即使那不是老家,不也得关心吗?

赵立真:林,兴邦呢?

林祖荣:他刚由报馆出来,就教几个朋友截住了,说什么要教他作下任市长的候选人。他大概马上就来。

赵立真:噢!我不希望他作政治,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竺法救:作政治,要有极高的理想,同时又得有极实际的才干,咱们这些人恐怕都不及格!

林祖荣:不过呢,现在的政治也好干一点了,因为经济,外交,军事,等等,已然都不拿政治作挡箭牌,而暗地里各自另有所图了。而且各国的政治差不多都有了这种倾向,政治要既不是手腕,就好办多了!

赵立真:要真能像孟夫子那样,一张口,就是“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也未必不可以干!

赵兴邦: (上) 哈喽,你们谈什么呢?

竺法救:盲人谈象,我们谈我们所不懂得的事呢!

赵兴邦:地质学?还是考古学?等等,志远,第三次电报又到了;绝不严重,放心吧!我很想乘机会发起个地震研究会。你看怎样?

马志远:日本早有很好的研究机关!

赵兴邦:多一些人研究不更好?我明天的社论,就以此为题。中国陕西甘肃也有过很厉害的地震!

马志远:也对!

赵兴邦:对不起,你们谈什么来着?

竺法救:政治!

赵立真:因为听说,有人劝你竞选市长。

赵兴邦:我没敢答应,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作政治要有极高的天才,我知道我是蠢才!

赵立真:除非到了各种科学成了团体的行动,像足球队那样的Feam Work,没有畸形的发展,不准随便地应用的时候,那就是说,除非到了科学与人生哲学能平衡与合作,一致地以真理正义和人类幸福为目的而发动并监督政治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去作政治吧。

赵兴邦:不要谈这个咱们不甚懂的事吧?我们该举行我们的小茶会了!第一,纪念和平节;第二,纪念一生爱和平的父亲;第三,教马志远快活一点;第四,庆祝水族馆的开幕!

竺法救:等一等,已经买酒去了。

赵兴邦:还有酒吃?志远,喝两杯,痛快!痛快!

赵立真:难道就是咱们这几个人?

赵兴邦:大哥你不是不喜欢生人吗?所以没敢多约。啊,点心来了!

赵素渊: (托着点心,上)

竺法救:酒也来了!

赵明德: (拿着酒瓶上) 报告大哥,酒买到了。大哥,街上满是人,有打着旗子的,有唱着歌的,是不是又要打仗?

众 人:今天是和平节!坐下,坐下,先喝酒啊! (有摆点心者,有开酒瓶者……渐次坐下)

赵立真:明德弟,坐下!

赵明德:大哥,报告你老,我想回家!

赵兴邦:大嫂的儿女全长大了,何必回家受累去?

赵明德:不是那么回事!二哥,你看,二十年前我在乡下种地,我怕打仗。后来也不是怎股子劲,我稀里糊涂地就当上兵啦!

赵兴邦: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教你扛上枪,上了阵!

赵明德:赶到我打过仗,我一点也不再怕,反倒爱冲锋放枪了!

赵兴邦:当过一天兵,一辈子好打抱不平!

赵明德:我一看见乡下的绿豆叶,红高粱,我就是一个乡下人了;心里不用提多么安静了;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连“报告”都忘了!赶到庄稼收完,没得活儿干了,我的心噗咚开了,老想出来。一出来,看不见了绿豆红高粱,也不是怎么的,老想打仗!倒仿佛是乡下和阵地是我的两头儿,不靠这边,就靠那边!

赵兴邦:你顶好是站在中间,没事就种地,有事就扛枪!

赵明德:我想还是先回家吧!大概一时没有扛枪的盼望!

赵立真:明德弟,你爱走就走,爱来就再来!家里有饭吃,这里也饿不着你,你看怎样?

赵明德:也好,大哥!你老要是再盖一座小鱼馆,给我说句话,教国家派我作馆长,我倒愿意干!小的,小的,有几十条花红柳绿的鱼就行!

众 人: (笑)

赵立真:好!等咱们村里造水族馆的时候再说!坐下,喝杯酒吧!

赵明德:噢,报告!我还买来一包花生米! (从怀中掏出来)

赵兴邦: (举杯) 我们庆祝和平!永久的和平!

众 人:永久的和平!

赵立真:纪念我们的和大家的父母,他们给了我们教育和文化!

众 人:东方的和平的文化!

竺法救:慰问马志远先生!

众 人:马先生!

林祖荣:庆祝水族馆新馆开幕,和赵大先生的成功!

众 人:赵大先生!

马志远:谢谢诸位对我家乡的关心!

众 人:谢谢!谢谢!

赵素渊:二头哥!

赵明德:有!

赵素渊:你真要走吗?

赵明德:乡下人还回到乡下去!

赵素渊: (举杯) 给二头哥饯行!一路平安!

众 人:一路平安!

赵素渊:那个歌怎唱来着?二哥?

赵兴邦:哪个?

赵素渊:什么“我家在中华”?唱一回,二头哥不是要回家吗?

赵兴邦:二弟,你也应当会唱啊!

赵明德:“我家在中华”?学过,我一个人可唱不上来!唱歌呢,老没有唱梆子腔顺口!

众 人:两个人一齐唱!

赵兴邦:二弟?

赵明德:你唱,我跟着!

赵兴邦/赵明德: (唱) “何处是我家?我家在中华!扬子江边,大青山下,都是我的家,我家在中华。为中华打仗,不分汉满蒙回藏!为中华复兴,大家永远携手行。噢,大哥;啊,二弟;在一处抗敌,都是英雄,凯旋回家,都是弟兄。何处是中华,何处是我家,生在中华,死为中华!胜利,光荣,属于你,属于我,属于中华!”

众 人: (鼓掌)

〔远远有鼓声。

赵素渊:游行的大队到了! (要往外跑)

赵立真:你干什么去?

赵素渊:不放心我的小学生们!我还是去看看他们吧!

赵兴邦:吃块点心再走!

赵素渊:顾不得了!再见! (跑下去)

众 人: (立起来)

赵明德:旗子!旗子!看见了!

〔夹路桐树上隐隐见旗,书“世界和平”……字样。

赵兴邦:中华民国万岁!世界和平万岁!

众 人:万岁!

赵立真:听! (歌声由远而近)

游行合唱:几千年的血汗,

几千年的经营,

创造起东方的乐土,

建树起忠恕的德行,

创出了光荣的历史,

光荣的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长江大河,流不尽英雄血,为和平而战的英雄,

雄关紫塞,造起万里长城,那保卫礼义的长城!

几千年的血汗,

几千年的经营,

从终年积雪的天山,

到东海,

从四时花木的香港,

到北平,

北风里西岳的莲峰挺秀,

南海上成双的紫燕飞鸣,

在高原,在盆地,

在海边,在湖畔,

有古老的村落,历史的名城!

诗书是雨,仁义为风,

几千年的垦殖,

算不尽的阴晴,

生长出礼教与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东北的高粱大豆,

西北的黍稷牛羊,

高原的煤铁,

盆地的宝藏,

锦绣的东南啊是鱼米之乡。

上有天堂,

下有苏杭,

青山绿水,从远古就有蚕桑;

当龙舟在端阳竞渡,

当中秋月照钱塘,

欢笑的儿女,都穿上绸缎衣裳!

有吃有穿,

有歌有唱;

桃源的犬吠鸡鸣,

我们的理想;

篱边的柳明花媚,

我们的故乡!

奇秀的山水,

温丽的阳光,

香美的花草,

平静的村庄,

绣成了我们的心,

我们的诗,我们的画,

我们的文章;

我们的磁器,桌椅,

下自笔墨,上至楼堂,

都像诗一样的美丽,

显出心里的恭俭温良!

从印度接来佛法,

放大了爱的光明;

从西域传来可兰,

发扬了清真洁净;

无为的老庄,

济世的孔孟,

多一分真理,

便多一分人生,

多一分慈善,

便多一分和平;

道理相融,

渗入人生,

善为至宝,

何必相争?

我们的心地和平,

我们建造了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当无情的风暴,

使东海的巨浪沸腾,

当惊心的烽火,

照彻了雄美的边城,

这和平的民族,

为了和平,为了和平,

喊一声起来,

喊一声弟兄,

打出去,打出去,打出去,

那以刀枪自悦的暴徒,

用血把我们的山河洗清!

为和平而战,

战后,建起更大的和平!

必使佛的慈悲,

庄老的清净,

孔孟的仁义,

总理的大同,

光焰万丈,

照明了亚东!

教东海无波,

教大地平静!

没有战争,

只有同情;

毁了战舰,毁了枪炮,

毁了杀人的念头,

建起和平!

有什么困难,

有无相通!

有什么忧患,

你说我听!

啊,携起手来,

东亚的弟兄,

一齐向自然进攻!

教东亚的土地,

没有荒旱灾凶,

教东亚的男女,

成为姊妹弟兄,

同情是礼让,

互助代替战争!

这东方的理想,

这东方的决定,

使我们看见光明!

像太阳自东至西,

一寸光阴建成一寸和平!

美满的生活,

坚定的生活,

教真理正义,

管领着人生,

万岁,万岁,世界和平!

永久的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歌声渐远)

(幕)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