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话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
。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倶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
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
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侨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
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
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
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芸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做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档,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
,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
,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
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
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倶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回忆起小时候,我可以睁着双眼直视太阳,还能够明察秋毫;看到细微的事物,一定会细细地观察它的纹理,所以经常会有意外的乐趣。
夏日的蚊子飞舞声如同滚雷,我就想象是一群仙鹤在空中曼舞。心中如此一想,眼前就真的好像出现了成百上千只仙鹤。我不禁抬起头来观赏,脖子都僵硬了。有时,我还把蚊子关在蚊帐里,慢慢朝里面喷烟,让蚊子在烟气里飞舞,将它们当作青云白鹤来欣赏,如此一来,真的好像鹤唳云端,我欢快地拍手称好。
我经常在土墙凹凸处、花台杂草丛生处,蹲下身子,与花台齐平,而后定神细细地观瞧,把草丛当作森林,把虫蚁当作野兽,将凸起来的土砾当作山丘,凹陷的地面当作沟壑,我在想象中畅游,怡然自得。有一天,我看到两只虫子在草丛间相斗,我正兴致勃勃地瞧着,忽然有一庞然大物似拔山倒树而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它舌头一吐就将两只小虫吞进了腹中。我那时年幼,又正瞧得入迷,不禁吓得呀然一声尖叫。等我定了神,一把将癞蛤蟆抓住,抽了它十多鞭子,把它驱赶到了别院。
长大一些后再想起这件事,两虫相斗,也许是图谋奸邪之事而起了内斗。古语云“行奸邪之事容易招惹杀身之祸”,难道虫子也是这样吗?我因为太沉迷于这些事情,生殖器还曾被蚯蚓吸过(吴地俗称生殖器为卵),肿得不能小便。家里人捉来一只鸭子,让它张嘴来吸取蚯蚓之毒。婢女不小心松了手,鸭子就疯狂地晃动它的脖子,像是要一口吞下去,我吓得大哭起来,这件事后为被传为笑柄。这些都是我年幼时候的闲情趣事了。
等我长大后,爱花成癖,喜欢修剪盆栽。认识张兰坡后,才开始通晓剪枝养节的方法,继而领悟到接花叠石的秘诀。兰花为花中之最,是因为它的幽香韵致,但花瓣品相之好可入花谱的却很难得。张兰坡去世前,送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皆是肩平心阔,茎细瓣净,是能载入花谱的,我对它珍惜如拱璧。当时,我正在外面做幕僚,芸亲自为它浇水,花叶颇茂。然而不到两年,它忽然枯萎死了,拔根察看,皆洁白如玉,而且兰芽也生机勃勃。我一开始无法理解,以为是自己无福消受,只能哀叹而已;之后才知道有人想要这盆兰花,我没有答应,那人就用开水浇死了它。从那之后,我发誓不再养兰花。花中其次的是杜鹃,它虽然无香,花色却可以观赏很长时间,而且易剪裁。因为芸惜枝怜叶,不忍大修其枝叶,所以难以成树。其他的盆栽也都是这样。
每年菊花盛开时,我便秋兴大发。我喜欢将菊花折下插入花瓶中,不喜欢把菊花当作盆景来欣赏。并不是盆景不好看,而是家中没有园圃,不能自己种植。如果去集市上买,又都是些杂乱不堪,没有品相的,所以不玩盆栽。插在花瓶中的菊花,数目宜选单数,不宜双数。每只花瓶插一种,不要插不同颜色的。花瓶要选瓶口阔大的,不选窄小的,瓶口阔大的,菊花可舒展,不受拘束。不管是五朵七朵花,还是三四十朵花,瓶口中一定要有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佳,这就是“起把宜紧”。可以让花枝或者亭亭玉立,或者飞舞横斜。花朵要插得参差错落,中间夹杂花蕊,以免花朵高低杂乱不好看。叶子要选择不乱的,梗要选择有柔韧性却又不坚硬的,固定花枝用的针要藏而不露,如果针太长就折断它,不要让针露出花梗,这就是所谓的“瓶口宜清”。根据桌子的大小,一张桌子摆三到七个花瓶为宜,太多的话则眉目不分,就和市场上摆放菊花的架子一样了。几案的高低,应该在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之间为宜,必须参差错落,互相照应,以在气势上彼此联系。如果中间高两边低,后面高前面低,成排对列,就又犯了俗称的“锦灰堆”。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于插花者自己的情趣了。
假若是用盆、碗、盘、洗等器物来插花,先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辅以稻灰,熬成胶。再将钉子钉入铜片,钉尖朝上,然后将之前熬好的胶烧化,将铜片粘在盆、碗、盘、洗中。等冷却后,用铁丝把花扎成一束,插在钉子上,宜放得偏斜一些,不可过于垂直;要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撒少许沙子淹没铜片,让观赏的人以为花是从碗底长出来才算上佳。
如果是用木本花果插瓶,修剪的方法(各种花枝不能自己一一寻觅,请人折下来的每次又都不合自己的心意),一定要先将花枝握在手中,横着、斜着观其势,再从反面、侧面观其态。看好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考如何将梗插入瓶中。或是折断或是弯曲,插入瓶中,才能避免叶背花侧的现象。若花枝一到手,便将花梗直的花枝插入瓶中,势必会枝乱梗硬,花侧叶背,既无美感,更无韵致。折梗打曲也要注意方法,将花梗锯掉一半后,用砖石塞嵌其中,那么直的也就变弯曲了;如果害怕梗倒,可钉一两个钉子来固定。这样的话,枫叶竹枝、乱草荆棘,皆可插入瓶中。或者用一截绿竹配以数粒枸杞,几根细草伴以两根荆棘,只要摆放的位置恰好,都有一种超然世外的趣味。如果新栽植花木,不妨歪斜取势,任其叶在一侧生长,一年后,枝叶自己就能向上生长,如果每棵植物都直着栽,则难以养成上好的姿态。
至于修剪盆树,要选择根露出土面如鸡爪形状的,先依据原有的枝干,从左至右剪成三节,然后再留枝。一枝一节,最多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干忌讳枝条对称如双臂,结节处忌讳臃肿如鹤膝。应该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免赤胸露背的现象,也不能前后直出。有所谓“双起”“三起”,即一个树根上生出两三棵树来,如果树根没有突出成鸡爪状,栽进盆里后,就会像把树枝直接插进盆里,所以不宜取。然而剪成一株盆树,至少要三四十年。我生平只看到我家乡一个叫万彩章的老人,一生剪成数棵盆树。又曾在扬州一个商人家里看到有虞山游客送的黄杨和翠柏各一盆,只可惜明珠暗投,我没有看到它们有何可取之处。不过呢,要是把所留枝条弄得盘旋如宝塔,枝条弯曲得像蚯蚓,就匠气了,缺乏特色了。
点缀盆景的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捧着一杯清茶,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瞧着瞧着,神识就化入盆景之中,才能供人在幽静的雅斋中玩赏。因为种水仙没有灵璧石,我就尝试用类似石头的木炭来代替。黄芽菜的菜心洁白如玉,我拿了五七个大小不一的菜心,栽种在盛满沙土的方盘里,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乐趣无穷,难以一一说尽。比如把石菖蒲所结的籽与冷米汤一起咀嚼,再喷到炭上,放在阴湿之地,能长出细菖蒲,随意移植到盆碗中,绿茸茸的,瞧着很是可爱。把老莲子两头磨薄,放入鸡蛋壳里,然后让母鸡去孵它,等到幼芽长出再取出来;将陈年燕巢泥加少许天门冬,捣烂拌匀,放进小器中,再把老莲子栽种其中,用河水浇灌,用朝阳沐晒,等莲花开放,花朵便有酒杯大小,叶子却只有碗口大小,亭亭可爱。
若是布置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则要讲究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仅在于“周回曲折”四个字,同时也不在于地广石多,白白浪费工夫财力。可以掘地堆土成山,装饰一些石块,再夹杂着种些花草,用梅枝编篱笆,以藤蔓绕墙,那么就算没有山也有山了。想要大中见小,可在空阔的地方种上容易生长的竹子,用比较茂盛的梅树做屏遮挡;想要小中见大,窄院落的墙宜弄得凹凸不平,用绿色装饰,让藤蔓爬墙,再嵌上大石,石上凿字做碑,推开窗户观瞧的话,就如同面对石壁,会觉得峻峭空阔。想要虚中有实,或者是在山穷水尽之处,一拐弯而豁然开朗,又或者在轩阁之中设一厨室,一开门便可通向别院;想要实中有虚,在走不通的院落里开一个假门,以竹石掩映,仿佛有门而实际上并没有。在墙头上设矮栏,就像上面有月台,实则没有。
家里清贫的士子,若是屋少人多,应当效仿我家乡太平船后舱的布置,再进行安排。以台阶为床,前后排列紧凑,可以布置三张床,再用木板隔开,糊上纸,前后上下则形成了单独的小隔间,进进出出如走长路,就不会觉得空间狭小了。我们夫妇寄居扬州时,曾经效仿过这种办法,屋子仅两间,但我们把上下卧室、厨灶、客厅都弄成了独立空间,而且房屋空间还绰绰有余。芸曾经笑着说:“这样的布置虽然很精巧,但终非富贵人家的气象啊。”她说得对吗?
我去山中扫墓,捡到一些有花纹的石头,回去跟芸商量说:“用油灰将宣州石粘起来,然后放在白石盆里,这样颜色看起来会比较均匀。这座山上的黄石虽古朴,但若也用油灰,则黄白之色相间,凿痕完全暴露在外面,这该怎么办呀?”芸说:“找一些劣质石头,捣成末,趁着油灰尚湿抹在有痕迹的地方,等干了,或许颜色就一样了。”我就依照她的话去做了,用宜兴窑烧制的长方盆叠起一座假山,左侧倾斜右侧凸出,背面为横方纹理,像是云林石法,巉岩凹凸,似临江石矶一般。其中空出来一角,用河泥种了千瓣白萍。石头上又种上了茑萝,即俗称的云松。花费了好几天才完成。
到了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一般悬挂在石壁上,花朵是火红的颜色,白萍也怒放水中,红白相间。神思畅游其中,如登上了蓬莱仙岛。将盆景放在屋檐下,与芸一起品赏:此处可以设水阁,此处可以立茅亭,此处应该凿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此处可以居住,此处可以钓鱼,此处可以远眺。心胸之中的种种构思,似乎都移到这上面来了。可是有一天傍晚,有猫争食,从房檐上坠下,连盆带架子顷刻全碎了。我叹息着说:“造这么一个可以赏玩的小物,也让老天容不下吗?”我们因此都悲伤得落下泪来。
静室焚香,为闲中雅趣。芸曾经把沉香、速香等用饭锅蒸透,在炉子上设一个铜丝架,离火半寸左右,慢慢地烘烤,香气幽韵而无烟。佛手忌讳喝醉了的人去闻,闻了会容易腐烂;木瓜忌出汗,出了汗,用水洗净;只有香橼没什么忌讳。佛手、木瓜也都有供法,无法用笔墨表达出来。时常有人拿起已经上供的水果随便闻,又随便一放,这都是不知道供法的人。
我在家中闲居时,案头瓶花从来不断。芸说:“你插的花含有风晴雨露的自然情趣,可以说是精妙入神。绘画中有画草虫的方法,你怎么不模仿一下?”我说:“虫子爬爬跳跳不受控制,如何仿效?”芸说:“有一个方法,只怕那么做会引起始作俑的罪过呢。”我说:“你说说看。”芸说:“虫子死了后,样子不会改变,抓一些螳螂、蝉、蝶之类的虫子,用针刺死,将细丝扣在虫颈上,系于花草间,再整理它的足,或者抱梗,或者踏叶,宛若活的,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听了很高兴,就依照她说的办法去做,见到的人无不称绝。如今再寻找闺中女子,只怕不会有这样巧思的人了。
我和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里时,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随芸识字。乡下的院子空旷,夏季的太阳灼热得很,芸就教她们制作“活花屏”,法子颇为巧妙:每扇屏风,用两根长约四五寸的木梢做成矮条凳的样子,中间空着,放置四个差不多宽一尺的横档,四角凿圆眼,插上竹编的方眼,再将种上扁豆的砂盆放在屏风中,任扁豆藤顺着竹编爬满屏风,两个人就可移动。如果多编数扇屏风,就能随意遮挡,恍如绿荫满窗。因为它遮阴又透风,迂回曲折,可以随时变换屏风的样式,所以称为“活花屏”。有了这种法子,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都可以选用,这真是享受乡村生活的好办法啊。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画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篆刻。我曾寄住在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之久。萧爽楼共有五间房,朝向东,我们住在第三间。无论是黑夜白昼,还是刮风下雨,都可以远眺。院子里种着一棵木樨花树,清香撩人。院子里有走廊和厢房,极为幽静。我们搬来这里住时,带着一仆人、一仆妇以及他们的小女儿。仆人会剪裁衣服,仆妇会纺织,于是芸刺绣,仆妇纺织,仆人再将其裁剪成衣,所获银子用作平常支出。我一向好客,喝酒一定会行酒令。芸可以用便宜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瓜蔬鱼虾,一经芸的烹饪,便有意料不到的美味。朋友们都知道我贫寒,每次都是他们自己出钱买酒,然后畅谈一整天。我又喜好干净,地上一尘不染,且不受拘束,所以很自由自在。当时有个人叫杨补凡,名昌绪,善画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他们都很喜欢萧爽楼的幽静典雅,时常带着画具来这里作画,我则跟着他们一起学习绘画。我帮人作些诗文书画、刻图章,所得费用交给芸准备酒菜以待来客,我们每天都品诗论画,逍遥自在。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另外还有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等人,如梁上飞燕,总是自来自去。芸则拔钗买酒,未曾有过任何抱怨,对于良辰美景,从不轻易放过。如今,大家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加之芸香消玉殒,真是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官府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忌的人一定要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沉静缄默。夏日无事时,我们便以对对子会友。每场诗会有八个人,每人各带着二百文钱,先抓阄,抓到第一的人为主考,为了显示公正,让他独自坐在一个位置上。得第二者为誊录之人,也就座,其他人则是考生,各自在誊录处拿一张纸条,盖上印章。主考各出五言、七言诗一句,焚香计时,可以走着或者站着思考,但不能低声交谈。作出对子后将纸条投入匣子里,方能就座。所有人都交卷后,誊录之人开启匣子,将对子抄写在一本册子上,转交主考,以杜绝徇私舞弊。十六个对子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得第一的人即为后任主考,第二的人则为誊录。假如两联都没有中选,则罚钱二十文,一联中选免罚十文,超过时限的则加倍罚。一场下来,主考官可得钱一百文。一天可以考十场,积累下来的钱就有千文,完全够买酒的了。我们会诗时,唯有芸被特别对待,她可以参与对对子,但不计入比试名额,可以坐下来想对子。
杨补凡为我们夫妇画了一张戴花的画像,神情酷似。当夜月色颇佳,兰花暗影投到粉墙之上,别有景致。王星澜醉酒后兴致勃发道:“补凡能为你们写真,我则能为花画影。”我笑着说:“花影又岂能像人影?”王星澜取了一张白纸铺在墙上,随即就依照着兰花的影子用浓淡参差的墨画了起来。白天拿出来一看,虽不能成为一幅画,但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极为喜欢它,朋友们都在上面各自题了诗。
苏州城中有南园、北园两个地方,菜花黄时,却苦于那附近没有酒家可以喝酒。我们带着食盒前往,对花喝冷酒,一点儿乐趣都没有。有的人就说就近去找酒家,有的人说看完花回去再喝,但终究不如对花喝着热酒有情调。众人说来说去也没说定,芸笑着说:“明日大家只管带买酒钱前去,我会担着炉火过去。”众人笑着说:“好。”
众人离去后,我问道:“你真的打算担着炉火去?”芸说:“当然不是的。我曾看到集市中有卖馄饨的人,他的锅、灶齐全,将他雇来不就可以了吗?我先将酒菜准备好,到了之后再热一热,茶酒便都有了。”我说:“酒菜固然方便了,但煮茶缺少茶具啊。”芸说:“带一个砂罐过去,用铁叉串起把手,将锅拿走,把砂罐悬在灶上,加柴火烹茶,这不也很方便吗?”我鼓掌叫好。
街头有一个姓鲍的人,以卖馄饨为业,我们用一百文钱雇了他,约在明日午后,鲍欣然答应。第二天,看花的朋友们都来了,我告诉他们来龙去脉,他们都很叹服。吃过饭后,我们带着席垫就出发了。到了南园,在一处柳荫下围坐起来。先烹茶,喝完茶后,又烫酒热菜。当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之色,青衫红袖,来来往往,游玩不绝,蜂蝶飞舞,令人不饮自醉。没过多久,酒菜都已弄好,我们坐在地上开怀畅饮,那个姓鲍的人颇为不俗,我们拉着他一起喝酒。游人看到后都很羡慕我们的奇思妙想。我们吃得杯盘狼藉,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我们或坐或卧,或唱歌或吹箫。红日要下山的时候,我想喝粥,鲍立刻去买米煮粥,我们吃饱肚子才回家。芸问:“今天的游玩快乐吗?”众人说:“若不是夫人,我们不会这样欢快!”大家笑着分手了。
贫寒士子的起居、衣服、吃食以及器皿、房舍,都应该省俭而雅洁,省俭的办法叫“就事论事”。我喜欢小酌,却不喜欢有太多酒菜。芸为我置备了一只梅花盒:取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间放一只,四周放五只,涂上灰漆,让其形状如梅花。底部和盖子都有凹楞,盖子上有把手,就好像花蒂。把它放置在案头,有如一朵墨梅覆盖在桌子上;开启后一看,酒菜像装在梅花瓣中一样。一只梅花盒可装六种菜,两三个朋友可以随意取食,吃完再添。芸又做了一只矮边圆盘,以方便放杯筷酒壶等,随处可放,移动或者收拾也很方便。这就是食物省俭的方法之一。
我的帽子、衣领、袜子都是芸做的,衣服破了移东补西,但一定是整洁的。衣服选择颜色比较深的,这样不容易留下污垢之色,既可以出去会客,也可以在家里做便服穿。这又是服饰省俭的方法之一。
刚到萧爽楼时,我们嫌里面太暗,就用白纸糊壁,于是亮堂多了。夏天,楼下去掉窗子,没有护栏,我觉得空洞无遮拦。芸说:“还有旧竹帘,为什么不用它代替栏杆?”我问:“该怎么做?”芸说:“用黝黑色的竹子数根,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地方,裁剪半截帘子搭在横竹上,一直垂到地上,高度与桌子平齐,中间竖四根短竹,用麻线固定,然后在横竹搭帘处,用黑布条裹住横竹一起缝起来。既能遮挡又能做装饰用,还不浪费钱。”这就是“就事论事”的方法之一。以此类推,古人所谓的竹头木屑都有用,的确是这样。
夏季荷花初开时,夜晚含苞而清晨开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放在花心里,第二天早上取出,用天泉水烹茶,茶香尤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