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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过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 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 。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 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声。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 为最,小有天园 次之。石取天竺 之飞来峰,城隍山 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 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 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 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 ,有崇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栏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午后缴卷,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人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

韬光 、云栖 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一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 ,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 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 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 官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倶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 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榼出胥门 ,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 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 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白云精舍,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 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 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楼,仅可远眺。

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 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茅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如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 ,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鬂。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 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 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 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旭”,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侍吾父于吴江何明府幕中,与山阴章 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橹两桨,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 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 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 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 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 ,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 ,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 。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一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巉岩,如黄鹤山樵 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 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

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 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 ,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

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

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 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 。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闲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而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 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 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 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 ,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未几,急挽 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

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 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 ,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涨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 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 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 帏入舱,旁列椅杌 ,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 ”。“ ”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 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 ;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辨。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 。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 ”,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伻头 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伻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倶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

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 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欤?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倶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而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 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 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倶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 ,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默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偕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 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灿邀余游西山 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 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啄 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小静室。

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 ,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倶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

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 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一瓯 ,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倶寂。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哉?”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阑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 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榼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 在辕 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 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 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倶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

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 ,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

将启榼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 ,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

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 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妍,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 茗者,就之,烹碧螺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 ,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哉!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 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 。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房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倶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手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贼。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涨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倶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

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 ,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曰:“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藉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

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 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

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倶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 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仰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 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倶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倶倾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 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 ,亦必大施觞政。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 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楼,五代时高氏 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桨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 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 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 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 ,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 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幵。”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额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以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 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 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株,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

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 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 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 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译文】

我在外游幕三十年,只有四川、贵州、云南这三个地方尚未去过。但也不过都是随同他人乘车马出行,无法寄情山水,无法探究其原貌,无法欣赏其幽静之美。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不屑于附和他人,即便是品诗论画,也时常存在“人珍我弃,人弃我取”的心理。所以游览名胜,最重要的在于有自己的感触,我并不认为有些所谓的名胜存在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反倒觉得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自有妙处。那就把我这些年游历过的地方,在此一记吧。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在山阴赵明府上做事。有一位声名远扬的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城的文化大家,赵明请他做自己儿子的老师,父亲让我也拜赵省斋先生为师。闲暇之余,我们得以游赏吼山。吼山在城外十余里,没有陆路通行。进入吼山后,视线内出现一个石洞,带有裂痕的石头仿佛要坠落一样,我们便在石头下面乘船而行。石洞内豁然开朗,周围都是峭壁,俗称“水园”。顺水而建五间石阁,对面的石壁上有“观鱼跃”三个字,水位极深,传说里面潜伏着很大的鱼。我尝试着往里面投鱼饵,仅仅看见很小的鱼过来咬食。石阁后面有通向旱园的路,如同拳头一样的圆形石头毫无章法地矗立在那里,有的横阔如手掌,有的形如柱子,上面还叠加了更大的石块,凿痕犹存,无可取之处。游览结束之后,我们设宴于水阁,令随同者燃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好似听到了霹雳声。这正是年少时的第一次畅快游玩。只可惜没有抵达兰亭、禹陵,至今都以此为憾事。

在山阴的第二年,赵先生认为自己父母年事已高,便不再远游,于是在家开设学堂,我也因此随他前往杭州。西湖胜景,得以畅游。要论结构设计,我认为龙井最是绝妙,小有天园要排在龙井之后。天竺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属石景中最佳者。水中胜景要属玉泉,水清鱼多,活泼有趣。最不值得一提的,应属葛岭的玛瑙寺。而湖心亭、六一泉等景致,各有妙处,不能详述,不过它们都存有脂粉气,反倒不及幽僻的小静室,更具天然的雅致。

苏小小之墓位于西泠桥侧面。当地居民对我说,最初这里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庚子年(1780年),乾隆皇帝南巡,曾询问过此墓。甲辰年(1784年)春天,乾隆皇帝再次南巡,苏小小之墓已用石头砌好,呈八角形,立有一块石碑,上用大字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自此之后,那些怀古的文人墨客,再也不用到处徘徊探访了。自古以来,那些被埋没的烈士,多得不胜枚举,就算传颂一段时间又被遗忘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只是一个名妓,从南齐到现在,家喻户晓,也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灵气受到天地的喜爱,湖光山色也因她得以点缀吧!

向桥北而行,不出几步,便看到崇文书院,我和赵缉之曾在这里投考。时值夏季,我们很早就起床了,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了断桥,坐于石栏上。太阳将要升起来,朝霞投映于柳树之上,美到极致。白莲散发着香气,清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走到书院时,考试题目还没有公布。

午后上交试卷,我和赵缉之到紫云洞避暑。紫云洞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个人,阳光从石洞中照进来。有人在此摆放了几张矮凳,用于卖酒,我们解衣小酌,尝到了美味的鹿脯,再配以新鲜的菱角及藕。我们喝到微微有些醉才离开紫云洞。赵缉之说:“上面有朝阳台,特别高大空旷,想前去一游吗?”我兴致大发,奋勇攀至山顶,只见西湖如同镜子,杭城如同弹丸,钱塘江如同飘带,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几百里以外的景致,此乃我人生中第一次观赏到如此壮阔的景象。我们停留了很久,待到夕阳西下时,才互相挽扶着下山,南屏山的晚钟也敲响了。

由于韬光、云栖距离此处较远,所以我们没去,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觉得一定要观赏紫阳洞,经过一番寻访找到后,发现洞口只能容下一根手指,流淌着涓涓细流。传说这里住着神仙,我恨不得可以挖出一道门进去一探究竟。

时值清明节,先生带我同去扫墓。墓地位于东岳,长有很多竹子,守墓者将那些尚未出土的、形状如梨而尖的笋挖出来,烹饪成羹供客人食用。我非常爱吃,连吃了两碗。先生说:“哎,这食物虽然美味,可是吃多了会伤及心血,最好多吃些肉来中和一下。”我向来不喜欢吃肉,此时的饭量恰巧因为吃了太多的笋而减少,归途中我感觉口干舌燥,唇舌几乎要裂开。过了石屋洞以后,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色。水乐洞的峭壁上长着很多藤萝,进入洞中,仿佛进入一间斗室,泉水流速很快,发出悦耳的声音。池子宽三尺,深五寸左右,既没有溢出水来也没有干枯。我俯身去喝泉水,内心的烦躁顿消。洞外面有两个小亭子,坐在那里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和尚请我们去看万年缸,缸位于香积厨,很大,里面灌满了由竹子引流进去的泉水,任其满溢而出。天长日久缸内结了很厚的青苔,冬天也不结冰,所以没有破损。

辛丑年(1781年)八月,父亲患上了疟疾,我返回家乡看望他。我父亲身寒了索要火,身热了又索要水。我说的话他也不听,后来变为伤寒之症,日益严重。我端汤喂药,不分昼夜地照顾了他一个月。妻子芸也患了重病,状态不佳,我心情极差,难以言表。父亲对我说:“估计我要一病不起了,你守着那几本书,终究无法养活家人。我将你交给蒋思斋,你可以延续为父的基业。”第二天,蒋思斋来了,我便在父亲床前拜蒋思斋为师。不久后,父亲经徐观莲先生诊治后,身体渐渐康复,芸的病症也逐渐减轻了,而我则开始习幕为生了。这并不是什么畅快之事,为什么要记录下来呢?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开端,所以要记下来。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季,我便随同他到奉贤官舍习幕。有一位和我一同习幕的人,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顾鸿干为人慷慨正直,比我大一岁,我管他叫兄长。顾鸿干也很爽直地称我为弟弟,真心与我做朋友。这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个知己,可惜的是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从此我便孤独一人了。如今我已四十六岁了,茫茫人海中,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和鸿干一样的知心朋友呢?

想起昔日我和鸿干做朋友时,内心都十分向往那高远辽阔之地,时常有隐居的想法。重阳节时,我与鸿干都在苏州,前辈王小侠与父亲将女伶唤到家中演戏,招待宾客。我不喜欢热闹,于前一日约鸿干前往寒山登高,并趁机寻找日后我们隐居的地方,芸为我备好了酒菜。

第二天天刚亮,鸿干就来找我了。我们带着酒菜出了胥门,然后到一家面馆吃了早餐。渡过胥江,走到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条小船,行至寒山时,还没到中午。船夫为人善良可信,我们把买米做饭的事交给他处理。我和鸿干上岸后,先去了中峰寺。中峰寺位于支硎古刹南面,我们沿着山道上了山。寺庙隐于深林之中,寂静清幽,僧人甚是悠闲,见我们俩衣衫不整,不怎么接待我们。我们志不在此,所以也没有深入其中。我们回去的时候,饭已经准备好了。吃完饭后,船夫带着酒菜与我们同行,嘱咐他儿子看着船。我们从寒山到了高义园的白云精舍,此处临着峭壁,凿有小池,围有石栏,可见一泓秋水,悬崖上长有薜荔,墙上布满了莓苔。坐于轩中,只听到落叶萧萧,人迹罕至。出门后,有一个亭子,我们让船夫在此处等候。我和鸿干穿过一道名为“一线天”的石缝,循级而上,直达顶峰,名为“上白云”,此处有一庵,已坍塌,仅存一座危楼,可以用来远眺。

休息一会儿之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船夫说:“你们登山时忘记带酒具了啊。”鸿干说:“我们此行,是为了寻求隐蔽之地,不是专门为了登高。”船夫说:“由此处向南行走二三里路,有一个上沙村,村落很多,还有空地,我有一位姓范的亲戚在村子里居住,你们愿意随我同去吗?”我高兴地说:“明朝末年的徐俟斋先生正是在那里隐居,据说那里有园亭,非常幽雅,从未去游玩过。”于是我们让船夫在前面引路做向导。

村子位于两座山的夹道之中,园亭靠山而建却无山石,古树多呈盘结迂回之势,亭榭窗栏简单朴素,尽是竹篱茅舍,不愧是隐居人士居住的地方啊。其中有个皂荚亭,里面的树大到要两个人才能环抱。我所游历过的园亭,这里可以称为第一了。园亭的左边有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立,上面有很大的石块,和杭州的瑞石古洞很像,但不及其玲珑秀美。旁边的青石如同床榻一般,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处可以仰观峰岭,俯视园亭,空旷幽远,很适合喝酒。”于是我们叫来船夫同饮,或歌或啸,畅快之极。当地居民得知我们到这里来,都以为我们是过来探查风水的,所以告诉我们哪里有风水宝地。鸿干说:“只要能合乎我们的心意就好了,不在乎风水如何。”没想到这话竟然成了谶语!酒都喝光了,我们每个人又采了野菊插于两鬓。

乘船回去的时候,夕阳已西下。一更时分才抵达家中,宾客仍在。芸悄悄对我说:“有个叫兰官的女伶,端庄大方。”我假传母亲之命将兰官叫进来,握着她的手腕观察她,果然丰腴白皙。我对芸说:“确实漂亮,但真人与名字不相符啊。”芸说:“体态丰盈意味着有福气。”我说:“马嵬之祸,杨玉环的福气体现在哪里?”芸找了个理由让兰官出去,问我:“夫君今日又喝了很多酒吧?”我将今日所见所闻都讲给芸听,芸心神向往许久。

癸卯年(1783年)春季,我随同蒋思斋先生到扬州习幕,得以目睹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适合远观,焦山适合近观,可惜我来往于两山之间,没有机会登山远望。渡过长江向北行,王士祯所说的“绿杨城郭是扬州”之景映入眼帘。

平山堂在城外三四里处,走起来却有八九里的路程。虽然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景色,但奇思妙想构筑了一种天然之美,就算是阆苑瑶池、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这里的景色妙在十多个园亭连在一起,蔓延到山上,气势相通。其中最难处理的,当属离开城区进入景区,有一里长的路紧邻城郭。城市点缀于崇山峻岭中,方有一种诗情画意,园林若也这样设计,就蠢笨至极了。而此处无论是亭台、墙石,还是竹树,都若隐若现,使游人并不觉得突兀,这一定是心怀自然山水的人设计出来的景致。

走到城的尽头,我们先去虹园,然后向北走,有一座名为“虹桥”的石桥。不知道是虹园因虹桥而得名,还是虹桥因虹园而得名。乘船穿行而过,有“长堤春柳”一景,此景没有设在城郭脚下,而是设在此处,足以见其布置构思之巧妙用心。再往西走,有一座名为“小金山”的土庙,有了它的遮挡,顿时感觉气势紧凑,不是俗作。听闻这里原本是沙质土地,多次建筑失败,用了很多木排叠加垒土,耗费了数万两银子,才得以建成。若不是商贾之家,还有谁能这么大手笔呢?

从小金山出来,有一座胜概楼,人们每年都在此处观看龙舟赛。此处河面较宽,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往八个方向,桥上设有五个亭子,扬州人称其为“四盘一暖锅”。这种绞尽脑汁的构思,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桥的南面有莲心寺,寺中矗立着一座喇嘛教白塔,塔顶金色,饰有缨络,塔身高耸入云,殿角红墙与苍松翠柏相互掩映,时常可以听到钟磬之声,这是天下其他园亭所不具备的。过了桥可以看见三层楼阁,画栋飞檐,绚烂多彩,假山由太湖石堆叠而成,围绕着白石栏杆,名为“五云多处”,仿若一篇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过了此处,有“蜀冈朝旭”,平坦无奇,实属附会之举。将近山脚时,河面渐渐收束,岸上堆土植树,沿着河道转了四五个弯;好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又突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已呈现在眼前。

“平山堂”为欧阳修所题。所谓的淮东第五泉,其实位于假山石洞中,只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味道与天泉相同。荷亭中的六孔井,其实只是个摆设,里面的水无法饮用。九峰园在南门的幽静之处,天生带有一种意趣,我认为其位列所有园亭之首。康山没有去成,不知其真面目。这些景致我不过是言其概貌,没有详述其精美巧妙之处,大概可以将它比作浓妆艳抹的美人,而不能比作浣纱溪上的西施。我恰巧赶上乾隆皇帝的南巡盛典,各处工程都已竣工,地方官府恭敬谦卑地演排着接驾活动,我得以观此盛况,真是生平之幸啊。

甲辰年春季,我随同父亲到吴江何明府上,与山阴的章 江、武林的章映牧、苕溪的顾蔼泉等人共事,我们奉命到南斗圩行宫中办事,第二次瞻仰到天子龙颜。一天,天色已晚,我忽然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当时有办差的小快船,双橹两桨,我乘此船飞快地行于太湖之上,苏州人称此船为“出水辔头”,很快就到了吴门桥。就算是跨鹤腾空,也没有此般神清气爽。我抵达家中时,晚饭还没有做好。

我家乡向来崇尚繁华,至今争奇夺胜之风比以前更为盛行。彩灯耀眼炫目,歌声嘈杂聒耳,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也不过如此。我被朋友们东拉西扯,帮助他们插花结彩,闲的时候就呼朋引伴,畅饮狂歌,尽兴游览,年少时精力充沛,不知疲倦。若是生于盛世而居于穷乡僻壤之地,怎么可能有机会如此尽兴地游玩呢?

这一年,何府因受政事牵连,我父亲就接受了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一个叫刘蕙阶的人,长期吃斋念佛,前来拜访家父。他家位于烟雨楼的侧面,有一间阁楼临河,名为“水月居”,是他诵经的地方,如同僧舍一般整洁清净。烟雨楼处于镜湖之中,四周岸上都是杨树,可惜竹子不多。有用作远眺的平台,渔船如同星星一样散布着,水波平静,很适合在月夜观赏。僧人准备的素食味道极好。

到了海宁,我与白门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一起共事。史心月有子名烛衡,性格沉静,彬彬有礼,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是我生平的第二个知己。可惜萍水相逢,聚少离多。

我们游览了陈氏的安澜园,园子占地面积有百亩,楼阁甚多,夹道回廊。园中池子非常广阔,上有六曲桥。石头上布满了藤萝,完全掩盖了凿痕。众多古树,皆有参天之势。听着鸟叫的声音,看着花落的场景,如同进入深山之中。这是一座散发天然之气的人工园亭,在我所游览过的平原上的假石园亭中,此处当属第一。我曾设宴于桂花楼,所有菜肴的味道都被花的香气掩盖了,只有酱姜的味道没有变。姜桂的性情,越老越辣,用来比喻那些忠烈义士,诚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出了南门,便能看到大海,一天涨潮两次,潮水如同万丈银堤一般破海而过。那些迎着海潮开船的人,潮水一到,便马上掉转船头,并在船头放上一个形状如同长柄大刀的木招。木招向下按一下,海潮马上就破散开了,船便随着木招进入海里,过一会儿才浮起来,这时拨转船头,随着潮流而去,顷刻间便行驶百里。塘上有一座塔院,我曾于中秋之夜随同父亲在此观潮。沿塘向东行驶三十里左右,会看到尖山,一峰突起,如同扑入海中。山顶有阁楼,匾额上写着“海阔天空”。登塔远眺,一望无际,只看到了怒涛接天。

我二十五岁那年,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在武林乘坐“江山船”,经过富春山,登上了子陵钓台。钓台位于山腰,一峰突起,离水有十多丈远。难道东汉时的水面与山峰齐平吗?我在一个月夜乘船泊至界口,看到一个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正好形容此景。我只走到了黄山的脚下,可惜没有机会一睹其全貌。

弹丸之城绩溪处于万山之中,民风淳朴。临城不远处有一座石镜山,在弯曲的山间小路上曲折行进一里左右的路,就会看到悬崖急流,湿翠欲滴。渐渐行至高处,到了山腰,有一石亭,周围都是峭壁。亭子左右两边的石头如同屏风一般,青色光润,可以照得见人形——民间传说可以照出前世。黄巢经过这里时照出了猿猴的形象,放火把这里烧了,所以后人无法在此处照出自己前世的模样了。

城郭的十里之外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巉岩凹凸,如同元末画家王蒙的画作,但是这些石纹杂乱无章,洞里的石头都呈现深红色。旁边有一座寺庙,很是幽静,盐商程虚谷曾邀我同游并设宴于此。宴席上有肉馒头,小和尚一直在一旁盯着看,所以我们给了他四个。临走前我们还给和尚两块番银作为报酬,可是对方不认识番银,一直不接受。我们告诉他,一块番银可以换取七百多文青铜钱,他说附近没有可以兑换的地方,依旧不接受。于是我们凑了六百文铜钱给他,他才欣然接受。

有一天,我与友人带着酒菜再次前往那里,庙里的老和尚对我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而腹泻,今日不要再给他吃了。”我这才知道他们吃惯了粗劣的食物,已经吃不了荤腥之物,令人不胜叹息。我对友人说:“作为和尚,一定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一辈子不闻天下事,才可以静心修养。倘若是在我的家乡虎丘山那种地方修行,终日看到的都是妖童艳妓,耳朵里充斥着弦笙之声,鼻子闻到的都是美酒佳肴的味道,怎么可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城外三十里有一个名叫仁里的地方,正在举办花果会,这个花果会十二年举行一次,每次展会都要进行盆花比赛。我身在绩溪,恰好赶上展会,非常想一睹盛况,奈何没有轿子车马。于是我命人截断竹子做成杠,再绑上椅子制成轿子,雇人用肩抬着前往花果会,与我同行的只有许策廷,路上看到我们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到了那里,有一座庙,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庙前面的空旷之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壮观,近观才发现是用纸扎出来的彩画,上面抹了油漆而已。忽然听到锣声,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对如同断柱般大的蜡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如同牯牛般大的猪,这只猪养了十二年才宰杀了献给神灵。许策廷笑着说:“这猪固然长寿,神仙的牙齿也锋利啊。我若是神仙,怎能享受得了这个呢?”我说:“这也足以见百姓愚钝的忠诚了。”进入庙中,殿廊轩院中所设的花果盆玩,并没有剪掉枝节,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是黄山松。接下来便是开场戏,人流汹涌,我和许策廷躲开了。

不到两年,我与同僚不合,于是拂袖而去,回到了家乡。

自打游历绩溪之后,我便忍受不了官场中那不堪入目的卑鄙行为,所以打算经商。我有一个叫袁万九的姑丈,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便与施心耕在姑父那里投资入伙。姑父的酒原本是通过海运贩卖,不到一年,台湾的林爽文发动起义,海运受到阻隔,货物堆积得太多,我们赔了本钱。无奈之下,我又重操旧业,在江北坐馆四年,一时之间没有什么游玩之事可以记载。

待到我和芸居住在萧爽楼,做着烟火神仙时,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赋闲在家,感慨道:“你靠笔墨来糊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不同我去一趟岭南?应当不会仅仅获得蝇头小利。”芸也劝我说:“趁着双亲还身体健康,你还年富力强,与其每天解决了柴米之事而沾沾自喜,不如先赚够了资财再享受。”我和许多一同游玩的朋友讲了此事,凑了一点钱作为本金。芸也筹办了一些刺绣品及岭南没有的苏州酒、醉蟹等物品。我禀告了双亲,于十月十日和徐秀峰自东坝出了芜湖口。

第一次游览长江,心中甚是畅快。每晚停船后,一定会在船头小酌一番。我看到捕鱼者用的渔网长不足三尺,网孔却有四寸,四角用铁皮包着,似乎很容易沉入水中。我笑着说:“虽然圣人说‘罟不用数’,但孔大网小,能有收获吗?”徐秀峰说:“这是专门为捕捉鳊鱼设计的。”我看见捕鱼者在网上系了一根长绳,忽起忽落,仿佛在探查是否有鱼。过了一会儿,捕鱼者迅速将网拉出水面,便有鳊鱼被卡在孔中了。我感叹道:“由此可知,一己之见不足以探知事物隐藏的奥妙啊。”

我见江心中突起一座山峰,四面都无倚靠。徐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秋霜尽染的丛林中,殿阁参差不齐,我们乘风经过,可惜没有机会在此停留观赏一番。

抵达滕王阁之后,我发现它仿若苏州府学堂中的尊经阁搬到胥门的大码头一样,所以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可信。我们在滕王阁下换乘了一只高尾昂首的船,名为“三板子”,由赣关行至南安后登陆。时值我三十岁生日,徐秀峰为我准备了寿面。第二天,我们经过大庾岭,山巅上有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举头近日”,表明它海拔之高。山头分为两部分,两边都是峭壁,中间的那条道路仿佛石巷。巷口有两座石碑,一座石碑上写着“急流勇退”,一座石碑上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上有梅将军祠堂,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人。所谓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棵,难道是因梅将军才命名为梅岭的吗?我带过来用作送礼的梅花,到这时将近腊月,已花落叶黄了。过岭出山口,山川风物便立刻觉得与吴地不同了。岭西有一座山,石洞玲珑精致,已忘其名,轿夫说:“这里面有仙人床榻。”可惜我们匆匆而过,因未能畅游而忧伤。到了南雄,雇了一艘老龙船,经过佛山镇,看到居民家的墙上有很多花盆,叶子如同冬青树,花朵如同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其实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抵达广东省城,在靖海门内租了王家三间临街的楼屋。徐秀峰将我们带过来的货物都卖给当地官商,我也随同他一起处理订单,接待客人。很快就有配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我们的货物在十天之内就卖光了。除夕那天,蚊声如雷。拜年贺节时,有的人穿着棉袍,有的人穿着纱质的衣服。不但气候与我们那里有很大的区别,就连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神情也与我们那里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正月十六,官署中的三位乡友拉着我游河观妓,名为“打水围”。妓女被称为“老举”。我们一同出了靖海门,到了小艇上(小艇就像一分为二的蛋壳一样,上面加了一个篷子),先行至沙面。妓船名为“花艇”,船头均相对而排,中间留了一道水巷,便于小艇往来航行。每帮大约有一二十条船,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条船之间钉了木桩,套上了藤圈,便于随着潮水涨落。老鸨称作“梳头婆”,头上架着银丝,大约有四寸高,中间架空,头发盘在外面,鬓间插着一支带花的长耳挖;身上披着元青色的短袄,腿上穿着元青色的长裤,裤管拖至脚背;腰上束着或红或绿的汗巾;光着脚趿拉着鞋,像梨园旦角的脚一样。我们上了她的船,她便躬身笑迎,掀开帘子请我们入舱。船舱两旁放着凳子,中间设有大炕,一道门通向船尾。老鸨唤了一声“有客”,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走过来一群妓女。有绾着发髻的,有梳着辫子的;脸上涂的那层粉像墙皮一样,抹的胭脂如同石榴花一样红艳;或者穿着红袄绿裤,或者穿着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和绣花的蝴蝶鞋,有的光着脚戴着银脚镯;或者蹲在炕上,或者倚在门旁,眼睛一眨一眨的,一言不发。我对徐秀峰说:“这些人为何如此?”徐秀峰说:“你挑到中意的,招手示意,她们才会过来侍奉你。”我试着招呼她们中的一个,对方果然笑脸相迎地走过来,从袖子里拿出槟榔表达对我的敬意。我放入口中嚼起来,无法忍受那种涩涩的感觉,急忙吐掉,用纸擦嘴唇,上面的颜色像血一样,船上的人都笑了。

我们又到了军工厂,妓女的妆容和之前见到的那些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长幼都能弹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她们的回答是“ ”。“ ”,是什么意思?我说:“人们常说‘少不入广’,是因为此地的女子美丽得令人销魂,若是这般村野妆容野蛮言语,谁会心动呢?”一位友人说:“潮帮女子妆容如仙,可以前去一看。”到了那里,船的排列方式也与之前的地方一样,有位著名的老鸨素娘,打扮得像唱花鼓的妇人一样。她手下的妓女都穿着长领的衣服,脖子上戴着项锁,额发齐眉,后发垂肩,中间的头发绾着鬏,像丫鬟一样;裹脚的人穿着裙子,没裹脚的人穿着短袜和蝴蝶鞋,裤管拖至脚背,说的话可以听得懂。而我始终嫌弃她们穿的异服,对她们提不起兴趣。

徐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有扬帮妓女,都是吴地女子的打扮,你若前去,一定能找到中意的。”一位友人说:“所谓的扬帮,只有一位老鸨,人称邵寡妇,带着她的儿媳妇,名为大姑,她们都来自扬州,其余的人都来自湖广、江西。”于是我们抵达扬帮之地。只见那里只有十多条小船,船上的人都是云鬟雾鬓,略施粉黛,穿着阔袖长裙,语音清晰可辨。那个叫邵寡妇的鸨母,热情接待了我们。一位友人叫来了酒船,大的名为“恒 ”,小的名为“沙姑艇”,友人作为东道主邀请我们,让我挑选一个妓女。我选了一位名为喜儿的年轻姑娘,她的身材样貌和我的妻子芸很相似,但她的脚非常尖细。徐秀峰选了一个名为翠姑的妓女。其余的人在这里都有旧相识。我们行船游览,心情愉悦。到了一更时分,我担心把持不住自己,坚决要回到自己的住所,可此时城门已关闭了。原来沿海城市日落就锁城门了,我对此一无所知。

宴席散去时,有躺着吸食鸦片的,有调戏妓女的,下人送过来枕头和被子,打算连床开铺。我悄悄问喜儿:“我可以睡在你的小船上吗?”喜儿说:“有一间寮屋可以住人,但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客人。”(寮,就是船顶的阁楼。)我说:“我们前去看看吧。”我们乘坐一艘小船行至邵寡妇的船那里,看到那些花船上的灯火如同长廊一样相对而列,寮屋恰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着迎上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登船,所以故意把寮屋空出来款待贵客。”我笑着说:“您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于是下人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我们由船尾的梯子登上寮屋。寮屋宛如斗室,旁边设有一长榻,摆着几案。掀开帘子再往里走,便到了船舱的顶部,床榻摆在一旁,中间的方窗上嵌有玻璃,对面船的灯火透射进来,使这个屋里不生火也满室明亮。被子、床帐和梳妆台都非常华美。

喜儿说:“站在平台上可以赏月。”她在梯门上打开一扇窗,我们蛇行而出,到了后舱的顶部。三面设有短护栏,但见一轮明月,感觉水阔天空。那些酒船如同乱叶一样浮在水面上,酒船上的灯光如同天上的繁星一样闪烁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船穿梭其中,笙歌弦索之声加上潮起潮落的声音,令人情不自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少不入广’啊!”可惜芸不能与我同游。我回头看了看喜儿,感觉月色下的她和芸有几分相似,于是挽着她走下平台,熄灭烛火卧于床上。天快亮时,徐秀峰等人嬉闹着来了,我披上衣服起身迎接,他们都责怪我昨晚早早逃走。我说:“没有什么的,我只是担心被你们掀被子揭帷帐而已。”于是我们一同回到住所。

几天后,我和徐秀峰前往海珠寺。寺庙位于水中岛屿上,围墙像城墙一样,四周离水面五尺左右,设有洞,以及防御海寇的大炮,潮起潮落,视线随水沉浮,却感觉不到炮门的忽高忽低,这也是事物的奇妙之处。十三洋行位于幽兰门的西边,房屋结构与洋画上的一致。对岸是著名的产花圣地,花木种类繁多,属于广州售卖花卉的地方。我自认为无花不识,到这里却只认识六七成而已,向人询问它们的名字,发现即便是《群芳谱》中也没有记载,难道是方言有差异的缘故?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植了榕树,大到要十多个人才能将其环抱,树荫如盖,秋冬不凋。寺中柱槛窗栏,都是铁梨木的材质。还有菩提树,叶子像柿子树的叶子,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可以裱成小册抄写经文。

回去的途中我去花船上看了喜儿,恰好翠姑、喜儿都没有接客。我们喝完茶后准备离开,她们再三挽留我们。我其实想去寮屋,可是大姑已经在那里接客了,于是我对老鸨说:“倘若带她们去我的住所,还可以再谈一会儿。”老鸨说:“可以。”徐秀峰先回去了,嘱咐随从准备酒菜。我带着翠姑、喜儿前往住所。正谈笑间,恰好郡署的王懋老不期而至,我们与他同饮起来。

刚要喝酒,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还有上楼的趋势。原来是房东那个无赖的侄子得知我把妓女带到这里,想要借此机会敲诈我。徐秀峰抱怨道:“这都是你沈三白一时兴起,我不应该随着你的。”我说:“事已至此,应该马上想办法逃脱,而不应该在这里争辩。”王懋老说:“我先下楼和他们说说。”

我马上令仆人快速准备两台轿子,先让翠姑和喜儿逃脱,然后再想办法出城。我听到王懋老在楼下与他们交流,他们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到楼上来。两台轿子都准备好了,我的仆人身手颇为敏捷,他们在前面开路。徐秀峰挽着翠姑跟在后面,我挽着喜儿跟在徐秀峰后面,趁机一哄而下。徐秀峰、翠姑在我仆人的帮助下已经出门了,喜儿被人捉住,我连忙抬腿踢那个人的手臂一脚,那个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趁乱逃跑。我的仆人仍旧守在门旁,以防止那些人追上来。我急忙问他:“看到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坐轿子离开了,我只看见喜儿出来,没看见她坐上轿子。”我连忙点燃火把,看到空轿子仍然停在路边。我急忙追到了靖海门,看见徐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旁边等着我,我又向他询问喜儿的情况,他说:“可能应该往东边走,喜儿反而向西边跑去了。”我连忙返回去,经过了十多户住所,听到暗处有人喊我,我拿着火把向那边照过去,发现正是喜儿。我将喜儿带到轿子中,让轿夫抬着我们走。徐秀峰也追了过来,和我说:“幽兰门有水洞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贿赂守卫水洞的人开锁了,翠姑已经到了那边,喜儿也快过去吧。”我说:“你快回住所赶走那些人,翠姑和喜儿交给我。”

到了水洞边,门果然已经开启,翠姑已在那里。我左边挽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弯腰快速出了水洞。天下起了小雨,路面像抹了油一样滑,到了河岸,笙歌正喧闹。小船上有认识翠姑的人,招呼我们登船。我这才看见喜儿的头发乱糟糟的,钗环首饰都不见了。我说:“都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那些都是阿母的纯金饰品,我在下楼时就将它们摘下来藏起来了。若是被抢走了,还要连累你赔偿呢。”我听后,心里很感激她,让她重新整理一下钗环,不要告诉老鸨,到时候就和老鸨说我们的住所人多耳杂,所以才又乘船回来了。翠姑按照我说的告诉了老鸨,并说:“酒菜已吃饱了,准备一些粥就可以了。”

当时寮屋的酒客已经离开,邵寡妇令翠姑也陪我去寮屋。我看到翠姑和喜儿的绣花鞋都被污泥浸透了。我们三人一起吃粥,聊以充饥。剪烛闲谈,我才知道翠姑是湖南人,喜儿是河南人,本姓欧阳,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被凶狠的叔叔卖掉了。翠姑向我讲述在这里接客的苦楚:心情不好也要强颜欢笑,不胜酒力也要强忍着喝下去,身体不舒服也要强行陪客人,喉咙不适也要忍着唱歌;那些性情乖张的人,稍不合他们的心意,便会摔杯掀桌,大声辱骂,假如老鸨不体察内情,反而说她们待客不周。还有那些品性恶劣之人,彻夜蹂躏她们,使她们不堪其扰。喜儿年纪尚轻,又是新人,老鸨还算怜惜她。翠姑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喜儿也哭了。我将喜儿揽入怀中抚慰她,嘱咐翠姑睡在了外屋,毕竟她和徐秀峰交好。

从此之后,喜儿每隔十天或者五天,就会派人来请我,她也会自己划船去河岸上迎接我。我每次都带徐秀峰同去,不邀请其他客人,也不招呼其他花船。在那里,一个晚上只花费四块番银而已。徐秀峰今翠明红,这种行为俗称“跳槽”,甚至一次性招来两个妓女。我则只宠喜儿一人,有时候也独自前往那里,或者在平台上小酌,或者在寮屋内清谈,不让喜儿唱歌,不强迫她多饮酒,温存体恤,艇内怡然自得,其余妓女艳羡不已。那些有空闲没有客人的妓女,若是知道我在寮屋,一定会过来拜访。整个扬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每次到她们的船上,招呼我的喊声不断,我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场景,别人即便是挥霍万金也做不到吧。

我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月,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吃到了新鲜的荔枝,也算是生平快事。后来老鸨想要从我这里索求五百两银子,让我娶了喜儿,我不堪其扰,所以有了回去的打算。徐秀峰却舍不得离开,我就劝他买下一个小妾,之后我们仍由原路返回了吴地。

第二年,徐秀峰又去了岭南,父亲不准我同去,所以我接受了青浦杨明府之聘。徐秀峰回来后,告诉我喜儿因为我没有同去,几乎要寻死。唉,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离开广东后,在青浦坐馆两年,没有什么游历之事可以记载。不久之后,芸结识了憨园,引起外界议论纷纷,芸因激愤而发病。我与程墨安在家门口开设了一间书画铺,勉强供应芸治病的开销。

中秋节之后的两天,友人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灿前来邀请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当时抽不出时间来,便让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若是可以出城,明天中午我们就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你。”我同意了。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守着书画铺,只身走出阊门,到了山前,过了水踏桥,沿着田间的土埂子向西走。我看到一座面向南面的庵,门前有溪水流过。我轻轻敲门,有人应答道:“客人从何而来啊?”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笑着说:“这是得云庵,你没看匾额吗?来鹤庵已经过去了。”我说:“我从桥那边一路走来,未曾看见庵。”那个人回身说道:“你没看见土墙中有很多竹子的地方吗?那里就是啊。”

于是我便返回土墙处,看到小门深闭,我从门缝中窥视,里面短篱曲径,绿竹幽幽,寂静得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我敲门,无人应答。有一个人经过此处,说:“墙洞上有石头,要用它敲门。”我试着连敲了几下,果然有小和尚应声而出。我跟着他进去了,过了小石桥,向西走去,才看见山门,上面悬挂着黑色的匾额,写着“来鹤”二字,后面还有一篇长跋,我没来得及仔细看。进了山门经过韦驮殿,殿内上下光洁,纤尘不染,我才知道这便是小静室。

左边的长廊忽然出现一个拿着茶壶的小和尚,我大声向他询问,才听到室内王星灿笑着说:“怎么样?我就说沈三白绝对不会失信的。”吴云客也很快出来迎接我,说:“等你过来吃早餐,为什么这么晚才到?”一个和尚跟在他身后,向我行稽首礼,我询问他的法号,才知道他是竹逸和尚。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着“桂轩”,庭院中的两棵桂树正在盛开。王星灿、毛忆香一齐嚷道:“来晚了,要罚三杯酒!”酒席上荤菜和素菜都精致整洁,黄酒和白酒也都齐全。我问道:“你们游览几个地方了?”吴云客说:“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今天早上只去了得云庵、河亭而已。”我们在一起畅饮了很久。

吃过饭,算上得云庵、河亭,我们共游览了八九个地方,到了华山就停止了。每个地方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无法详述。华山顶端有莲花峰,因为天色已晚,我们只能期待下次再去游赏。桂花盛景,当属此次游览之地中最值得称道的。我们在花下喝了一瓯清茶,便乘坐山轿返回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有一间临洁小阁,已经罗列好了杯盘。竹逸和尚沉默寡言,喜欢静坐,但是好客善饮。刚开始我们折桂催花,后来就每人行一个酒令,到了二更才结束。我说:“今晚月色很好,在此躺着,未免有负清光,到哪里寻得一处高旷之地,赏玩月色,方能不虚度此等良夜呢?”竹逸和尚说:“可以前往放鹤亭。”吴云客说:“王星灿带着琴过来的,还没听过他的琴声呢,到那里弹一曲如何?”我们便前往放鹤亭。只见木樨花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倶寂。王星灿弹起了《梅花三弄》,飘飘欲仙。毛忆香兴致大发,从袖子中拿出铁笛,吹了起来。吴云客说:“今夜在石湖赏月的人,有谁能像我们一样快乐呢?”其实我们苏州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盛会,游船拥堵,彻夜笙歌,名义上是赏月,实际上只是带着妓女寻欢作乐而已。不久之后,月落霜寒,我们尽兴而归,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这个地方有无隐庵,极其幽僻,你们去过吗?”众人说:“不要说没有去过,听都没听过。”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周围都是山,甚是僻静,出家人都不能在那里久居。之前我去过一次,那里已经坍塌。自从彭绍升重修无隐庵之后,我还没有去过,现在依稀记得去路。倘若你们想去,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毛忆香说:“空着肚子去吗?”竹逸和尚说:“我已经准备了素面,再叫人带上酒具就可以了。”吃完面后,我们步行前往无隐庵。经过高义园,吴云客想去白云精舍,进门就座后,一位和尚慢慢走了出来,对吴云客拱手说道:“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城中发生什么新鲜事了吗?抚军还在衙署吗?”毛忆香忽然起来说道:“秃!”然后拂袖而去。我与王星灿忍着笑跟着他出去了,吴云客、竹逸和尚对那位和尚说了几句话,也告辞离开了。

高义园就是范仲淹之墓,白云精舍就在它旁边。里面有一个面朝石壁的轩,上面悬挂着藤萝,下面凿有一个水潭,宽一丈左右,潭水清澈,金鱼游于其中,名为“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其幽静。站在轩后面可以在万绿丛中俯瞰高义园的概貌。可惜僧人俗气,我们不忍久坐。这时,我们由上沙村经过鸡笼山,就是昔日我和鸿干登高的地方。风景依旧,鸿干已逝,我不禁感慨起今昔之别。

正惆怅的时候,忽然被泉流阻碍了去路,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挖蘑菇,探头而笑,好像在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到这里来。我们向他们询问去无隐庵的路,有人答道:“前面水很深,无法行走,你们往回走几步,南面有小路,过了山岭就到了。”我们听从了他的说法。过了山岭向南走了一里路,渐渐发现竹树丛杂,四周群山环绕,山径上布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和尚环顾四周,说:“好像是在这里,可是无法辨识路径,怎么办?”我蹲下去仔细观察,在杂乱的竹丛中发现了隐约可见的乱石墙舍,拨开竹丛,横穿其中,发现一道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说:“要是没有你,这里就成武陵源了!”

山门紧闭,我们敲了很久,都无人应答。旁边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面黄肌瘦,脚上的鞋也破了,他问道:“你们为何而来?”竹逸和尚行稽首礼说道:“我们仰慕此处幽静,特地前来瞻仰。”少年说:“这等穷山,僧人都走了,无人接待你们,请你们另寻他处吧。”说完便准备关门进去。吴云客急忙阻止他,请求他打开门让我们进去游览,一定会好好酬谢他。少年笑着说:“没有茶叶,恐怕会怠慢诸位,怎么敢奢望您的酬谢呢?”

打开门后,便看到了佛像的金光与绿树相互映衬,石头铺就的台阶上,长满了苔藓,殿后的台阶如同墙一般,用石栏围绕着。我们沿着台阶向西走,看到像馒头一样的石头,高两丈左右,周围长满了细细的竹子。由西转向北,由斜廊拾级而上,有三间紧对着石头的客房。石头下面凿有一个小月池,池水清澈,藻荇交横。厅堂东面就是正殿,殿左边朝西的房间就是僧人居住和做饭的地方,殿后面紧邻峭壁,树木杂乱成荫,仰头看不见天空。王星灿身感疲惫,坐在池边小憩,我也随他坐下了。

刚要打开酒具小饮一番,忽然听到树梢处传来毛忆香的声音:“三白快过来,这里有绝妙之境。”我抬头仰望,没有看到毛忆香在哪里,于是和王星灿循声找他。从东厢房出一道小门,转向北,有像梯子一样的石蹬,大概有几十级,我们在竹坞中看到一座楼阁。拾级而上,八扇窗户光线明亮,匾额上写着“飞云阁”。四面群山环抱如城,唯独西南方向有个缺口,遥见湖水漫至天际,帆船隐约可见,那便是太湖了。倚在窗边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微风吹动竹梢,如同翻滚的麦浪一样。毛忆香说:“感觉如何?”我说:“真是妙境啊。”忽然又听到吴云客在楼的西边喊道:“忆香快过来,这个地方更有妙境。”于是我们走下楼,向西走了十多级台阶,忽而豁然开朗,平坦如台。观察这个地方所处的位置,已经在大殿后面的峭壁上,残缺的砖头和石块尚存,大概是昔日某座大殿的遗址。在此环视周围的山,比飞云阁还要畅快。毛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群山呼应。

于是我们席地畅饮。忽然感觉肚子饿了,少年想要烹饪焦饭代为茶饮,我们让他将茶饮改为粥,让他同我们一起食用。我们问他这里为何如此冷寂萧条,他说:“此地人烟稀少,夜晚有很多强盗。我们囤积了粮食他们就过来抢夺,即便是种了蔬菜和水果,也多半为樵夫所有。这里是崇宁寺的下院,厨子会在每月中旬送过来一石饭干、一坛咸菜,仅此而已。我是彭家的后代,暂时在此看守,以后还会离开的,到时候这里就没有人了。”吴云客给了少年一块番银作为酬谢。

我们返回来鹤庵,然后雇了一艘小船回家了。我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快游的经历。

这年冬季,我因给友人做担保而受到牵连,失去了父母双亲的欢心,寄居在锡山华府。第二年春季,我想前往扬州却资金紧缺,友人韩春泉在上海做幕僚,于是我前去拜访他。穿着简陋的我不好意思进入官署,于是写信约他在郡庙园亭中见面。等到见面时,韩春泉得知我的愁苦,慷慨资助我十两银子。郡庙园亭是洋商捐资建设的,非常壮阔,可惜里面的景致杂乱无章,后面以山石叠成的假山,也没有起伏照应之物。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虞山胜景,恰好有小船可以前往那里。时值仲春,桃李竞相开放,逆旅行踪,苦恼没有伴侣,于是我带了三百文青铜钱,信步走到虞山书院。站在墙外仰视,看到绿树与红花相互映衬,依山傍水,极具意趣。可惜不知道门在哪里,于是便向人打探。路上遇到了设篷煮茶的人,坐下来喝了一杯碧螺春,味道极佳。向人询问虞山哪里的景色最好,一位游人说:“从此处出西关,将近剑门时,便是虞山最好的地方了。你若是想去,我可以给你做向导。”我欣然答应了。出了西门,沿着山脚走,高高低低约有数里路,逐渐看到山峰屹立,石头上布满了横纹。抵达目的地之后,看到山体被一分为二,两边的峭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丈,抬头仰望,感觉要倒下来一样。那个人说:“相传上面有仙人居住的地方,有很多仙景,可惜没有路可以走上去。”我兴致大发,挽起袖子,卷起衣服,像猿猴一样攀登上去,直至顶峰。所谓的仙人居住的地方,只有一丈深,上面有石缝,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低头向下看,双腿发软,几乎要掉下去。于是我将腹部面向墙壁,顺着藤蔓而下。那个人赞叹道:“壮哉!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游兴豪爽的游客。”我感到口渴,邀请他与我到店里喝上几杯。夕阳西下时,我还没有游遍虞山,捡了十多块赭石,将它们带回住所,然后背着行李搭夜航船行至苏州,仍旧回到锡山。这是在我愁苦生活中的一次快游经历。

嘉庆甲子年春季,父亲去世,家庭发生变故,我将要离家远行,友人夏揖山让我住在他家。这年秋季八月,夏揖山带我前往东海永泰沙收租。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出了刘河口,需要航行一百多里。这里是由涨潮积沙而形成的新陆地,尚且无人开发,还没有街市。一望无际的芦苇,人烟稀少,只有与夏揖山同业的丁氏在此有几十间仓房,四面挖掘了沟河,外面环绕的堤坝上栽种着柳树。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是永泰沙的首富。负责会计事务的人姓王,豪爽好客,不拘小节,与我初次见面就像故人一样。杀猪款待我们,将整坛酒都拿出来畅饮。喝酒时只会划拳,不懂诗文;唱歌也只会大声喊叫,不懂音律。喝到尽兴时,便叫人舞拳相扑为乐。养了一百多头牯牛,晚上都安置在堤坝上。养鹅作为警报,以防海贼。他白天带着鹰犬在芦苇丛和沙渚间打猎,获取的多为飞禽。我也跟随他打猎,累了就躺下来休息。他带我去看田地里的农作物,那里的所有田地都围筑了高堤,以防潮汛。堤上通有水洞,有水闸控制其开启与关闭。干旱的时候就趁涨潮开闸灌溉,水涝的时候就趁落潮开闸泄水。佃户如同星星一样散布在各处,一呼百应,称业户为“产主”。他们唯命是从,淳朴憨厚,但若待他们不公,则比狼和老虎还要凶猛。若是有人主持公道,他们还会心悦诚服的。此地风雨晦明,恍若太古时期。躺在床上向外面看,便可以看到滔滔海水,枕边的潮声如同战场金鼓轰鸣。

一天晚上,我忽然看见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有像栲栳一样大的红灯笼浮在海面上,接着又看见红光冲天,像失火了一样。实初说:“这个地方若是出现神灯神火,不久后就要出现新的沙田了。”夏揖山一向性情豪爽,到了这里更加开放。我也更是肆无忌惮,在牛背上唱歌,在沙头醉舞,随性而为,这是有生以来无拘无束的一次快游经历。收租之事结束后,我们于十月返回家中。

我们苏州虎丘山的胜景,我认为后山的千顷云值得一看,剑池次之,剩下的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景色,而且被脂粉所玷污,已经失去了山林的本真。而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徒有雅名而已。冶坊滨,我戏称其为“野芳滨”,更是沾染着脂粉气,表现得很妖艳。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然有“云林手笔”之名,并且石质玲珑,有很多古树,可是观其整体的态势,却像胡乱堆积的煤渣一样,积了厚厚的苔藓,还有蚁穴,山林之气全然尽失。我见识短浅,并没有体会到它的妙处。

灵岩山是吴王为西施修建的馆娃宫的旧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名胜,但气势散漫,空旷缺乏收束,没有天平山、支硎山富有意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对着锦峰,丹崖翠阁,看上去像一幅图画。住在这里的人以种植梅花为业,花开了十多里,看上去像积雪一样,所以名为“香雪海”。山的左面有四棵柏树,名为“清”“奇”“古”“怪”。“清”树木挺拔,枝叶繁茂如盖;“奇”曲曲折折地卧于地上,形状如同“之”字;“古”树顶光秃扁阔,枯朽的那半像手掌一样;“怪”形状似螺,所有枝干都如此。据说这些树汉代以前就存在了。

乙丑年孟春,夏揖山的父亲夏莼芗带着他的弟弟夏介石,领着儿子和侄儿四个人前往幞山祠堂拜祭并扫墓,叫我同去。我们顺道去了灵岩山,出了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赏梅花。幞山祠堂就在香雪海中,当时花开得正盛,谈吐间都带着香气。我曾为夏介石画了十二册《幞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到四川重庆赴任,沿着长江而上,船抵达皖城。皖山山脚有元朝末年忠臣余阙的墓园,墓的侧边有三间房屋,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靠潜山。亭子在山脊处,眺望远方很是畅快。旁边有一长廊,北面的窗户开着,正值枫叶初红,烂漫得如同桃李。与我一同游赏的人有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有王氏园,东西长,南北短,大概是北面靠着城池,南面挨着湖的缘故。既然受到地理位置的限制,就很难设计,观察它的结构,发现运用了重台叠馆的方法。重台,就是将屋顶上面的月台作为庭院,叠石栽花于屋顶之上,令游人察觉不到脚下还有房屋。上面叠石的地方下面填实,而上面是庭院的地方下面空着,所以花草树木仍然可以借助地气而存活。叠馆,就是将楼上作为轩室,轩室上再打造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叠四层,并且有小池,水不会漏出来,我竟然探测不出什么是虚,什么是实。落脚之处均为砖头和石头,承重之处仿照的是西洋的立柱法。幸而面向南湖,视线不会受到阻碍,可以畅怀游览,感觉比平园还要好。真是人工艺术的奇绝之处啊。

武昌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后面有黄鹄山,俗称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立,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我和石琢堂顶着雪登黄鹤楼,仰视长空,看到雪花飞舞,遥指远处的银山玉树,仿佛置身于瑶台中。江中有小船往来穿梭,纵横扬帆,如同浪卷残叶,名利之心瞬间冷淡。墙壁上有很多题咏之作,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清楚记得那副楹联:“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冈赤壁位于府城汉川门外,屹立于江滨之上,山岩陡峭如墙。石头都是红色的,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水经》中称其为赤鼻山。苏东坡到此一游,作了两篇赋,说这里是吴魏交兵之处,其实不是这样的。赤壁下面现已变成陆地,上面有二赋亭。

这年仲冬,我们抵达荆州。石琢堂被升为潼关观察使,让我留在荆州,我因没有机会看到蜀中山水而惆怅。时值琢堂赴四川,他的儿子敦夫、其他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厅堂的匾额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台阶周围都是石栏,凿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中建有一个亭子,有石桥相通。亭子后面筑土垒石,杂树丛生。其他都是空旷之地,楼阁均已废弃。我客居此地闲来无事,或吟诵,或长啸,或出游,或聚谈。到了年底,我虽然资财紧缺,但上下和睦,卖衣买酒,并且置办锣鼓敲打。每晚一定会饮酒,饮酒的时候一定会行令。困窘的时候就买四两烧酒,也一定会大行酒令。

遇到姓蔡的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谱,乃是同一个家族的人。请他做向导,为我们介绍名胜。抵达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张九龄在此做长史时,在上面题诗,朱熹也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上面还有五代时期高季兴建造的雄楚楼,规模宏大,可以望见数百里的地方。城楼周围与护城河边,都种着柳树,小船穿梭其间,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就是关羽的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就是赤兔马的食槽。到城西的小湖上寻访罗含的故宅,没有找到。又到城北寻访宋玉的故宅。昔日庾信遭遇侯景之乱,归隐江陵,住在宋玉旧宅,后来改成酒家,现在已经不可辨识了。

这年除夕,雪后很冷。新年伊始,没有拜年的烦忧,每日只以燃放鞭炮、放风筝、扎纸灯为乐。很快便是风暖花开,雨露洗去尘土,石琢堂的妻妾带着年幼的子女从四川顺江而下,敦夫重整行装,大家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河南阌乡县向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个字,就是老子乘青牛经过的地方。两座山之间的道路,仅容两匹马并行。走了十里左右便抵达潼关,左面背对着峭壁,右面临着黄河,函谷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然而现在的函谷关车马寂寥,人烟稀少。韩愈有诗“日照潼关四扇开”,也许就是形容它的冷清萧索吧!

城中观察使下面,只有别驾一职。道署紧靠北城,后面有一处三亩左右的园圃。东面和西面分别凿有池子,水从西南方向的墙外流入,向东流至两个池子中间,分为三条路径:一条向南,至大厨房,供日常生活所需;一条向东,流入东池;一条向北转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再绕至西北方向,经过泄泻的水闸,由城脚转向北面,穿洞而出,直入黄河。此水日夜流淌,令人耳际清爽。竹子郁郁葱葱,抬头看不见天。西面的池子中有亭子,周围环绕着荷花。东面有面向南的书房三间,庭前有葡萄架,下面有方石,可以下棋,可以饮酒,其他地方都是菊田。西面有面向东的轩屋三间,坐在里面可以听到流水声。轩屋南面有一道小门通向内室。轩屋北面的窗下,另外凿有小池,池子北面有小庙,用于拜祭花神。园子正中有一座三层的楼,紧靠北城,高度与城楼齐平,俯视城外,便是黄河。黄河的北面,山像屏风一样,已属于山西地界。真是洋洋大观啊!

我住在园亭的南面,屋子像船一样,庭院内有土山,上面有小亭子,登到土山山顶可以一览园亭概貌,绿树浓荫,夏天也不会感觉炎热。石琢堂在我居室的匾额上题写“不系之舟”。这是我游幕以来最好的居室。土山之间种着几十种菊花,可惜还没等到花开时,石琢堂就被调为山左廉访使了。由于他的眷属移居潼川书院,我也随同他们前往那里居住。

石琢堂先去赴任,我和子琴、芝堂等人无事可做,便出去游玩。骑马抵达华阴庙,过了华封里,便是尧时三祝的地方。庙内有很多秦槐汉柏,大到要三四个人才能将其环抱。有的槐树抱着柏树,有的柏树抱着槐树。殿内有很多古碑,其中有陈希夷写的“福”字和“寿”字。华山山脚有玉泉院,就是希夷先生成仙之处。有如同斗室的石洞,里面石床上塑有希夷先生的卧像。此地水净沙明,草多为绛红色,泉水湍急,有修竹环绕。洞外有一个方亭,匾额上写着“无忧亭”。旁边有三棵古树,纹络像裂炭一样,叶子像槐树叶,但颜色很深,不知叫什么名字,当地居民称其为“无忧树”。不知道华山究竟有多高,可惜未能带着干粮攀登。

回去的路上看见林间的柿子熟了,我骑在马上就摘下来吃,当地居民阻止我,我不听。嚼起来觉得口感甚是苦涩,急忙吐了,下马寻找泉水漱口,方能开口说话,他们见后大笑不止。原来柿子需要摘下之后用开水煮一下,才能去其涩,我对此一无所知。

十月初,石琢堂从山东派人过来接眷属,于是我们离开潼关,由河南去了山东。

山东济南城内,西面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到了夏季,柳树成荫,荷花飘香,泛舟饮酒,极富意趣。而我于冬天去看时,只见衰柳寒烟,湖水茫茫。

趵突泉位居济南七十二泉之首,泉水共有三处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沸腾。泉水都是从上往下流动,唯独此处是从下往上流动,这也是一个奇观了。池上有楼,供奉着吕洞宾的像,游人多喜欢在此处品茶。

第二年二月,我在莱阳坐馆。到了丁卯年(1807年)秋季,石琢堂被贬为翰林,我也随他入京。所谓的登州海市蜃楼,我竟无缘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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