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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系铃人

“星儿,醒醒!”

有人在叫她。

她只觉得脑袋沉重,晕乎乎的,脖子酸麻,颈椎也不太舒服。

“星儿!别睡了,领导来办公室了!”

这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好吵,星见月艰难地睁开眼。

头疼,眼睛酸涩,枕着的那条手臂也被压得麻木了,身体像是处在一个极度疲劳的状态。

星见月勉强直起上半身,靠着椅背,灯光明亮,她的视线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

办公桌对面的邹萌正拿着一个玩偶轻轻推她的肩膀,想快点叫醒她。

桌上摆放这一本日历,最新一页的日期是:2023年1月9号。

和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模一样。

现在是2023年1月9日,下午2点19分。

她不在滑雪场。

周围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同事。

星见月抬手捂住眼睛,呼吸尚未平复,混沌的大脑缓缓回神,被动地接受一个信息:她回到了2023年。

领导离开后,邹萌拿着杯子起身,靠在办公桌旁边跟星见月说话:“怎么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吗?叫你好几遍都叫不醒。”

星见月抓了把头发,声音沙哑:“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邹萌问:“梦到什么了?说出来,我给你解梦,看看你是要发财还是倒霉。”

星见月神色恍惚:“我梦到回到高中了,和很久没见的同学在一起。”

邹萌喝了口茶,笑道:“你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我宁愿周末不休息打两份工,也不愿意再重新读一次高中。高中照片上的我跟中毒了一样,眼神呆滞,表情麻木。高中太可怕了,只适合回忆,不适合重来。”

星见月牵唇笑笑:“嗯,是这样。”

“你们高中有那种帅得很牛逼的同学吗?”

“当然有啊,昌宜一中很有名的,不仅出学霸,还出明星校友,反正每一届都有颜霸。”

邹萌好奇:“有照片吗?”

星见月摇头,“毕业这么多年了,我手机里如果还存着人家的照片多奇怪。”

“就算不谈,那高低也得暗恋一下吧,”邹萌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神采奕奕地说,“下周就放假了,我今天早上才发现D区来了个大帅哥,看着跟咱们差不多大,他帮我停车,那双手特别性感。”

旁边的同事们陆陆续续都去拿下午茶了,星见月兴致不高,“我对同事只有杀心没有色心。”

邹萌笑道:“不是咱们公司的,人家租了个办公室,自己当老板。”

行见月翻开桌面上的笔记本,看今日的工作安排,“同样二十多岁,别人当老板,我们做牛马,真好,都有光明的未来。”

“啧,瞬间没那么帅了。”

“为什么?”

“我仇富。自己的失败忽然可怕,别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邹萌回到工位继续打工,两分钟后,她又探出脑袋,“喝杯咖啡?”

星见月点了下头,“行。”

电脑文档只写到一半,她仿佛真的只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

残酷无情的实习期让她有了肌肉记忆,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就要投入工作,任何时候都能捡起没做完的工作继续干。

身边的人都在忙,没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晚上9点半下班,算是早的,星见月被邹萌开车带到了一家烤肉店,庆祝一个同事入职两周年。

公司氛围好,这也是她们每天累死累活也没想过跳槽的原因之一,而且薪资福利很可观。

店里几乎每一桌都坐满了,很热闹,聚餐接近尾声,顾客里有人过生日,跑腿小哥送了个生日蛋糕进来。

邹萌不经意地看脸一眼,竟然惊喜地发现了今天早上在停车场帮她停车的那位帅哥,原来是他过生日。

那一大桌年轻人,不知道是他的朋友还是公司同事。

“星儿,”邹萌给好姐妹使眼色,“看你后方第四桌。”

星见月回头,恰巧经过服务生挡住了她的视线。

邹萌干脆直接指给她看。

手机响了,星见月低头拿手机,注意力被转移。

邹萌问:“阿姨的电话?”

“嗯,我妈今天夜班,应该是问我有没有到家,”店里太吵,星见月准备出去接,“我先走了。”

邹萌:“拜拜,明天见。”

星见月跟同事说了一声之后快步走出烤肉店。

冯芸是护士,在医院工作,还没到退休年龄。

“月月,下班了吗?”

“刚跟同事聚完餐,”星见月推开门,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她听着冯芸的声音,眼眶发酸,“妈,我顺路给你送夜宵过去。”

“妈妈吃了晚饭才来上班的,现在不饿,最近胃也不太舒服,晚上不想吃东西。你别来了,早点回家睡觉。刚收了两个病人,我得去忙了。”冯芸叮嘱女儿打车注意安全就匆匆挂了电话。

星见月看着手机屏幕,显示时间:1月9日。

冯芸去世前两周。

春节即将到来,安淮市内道路上并没有装点什么。

星见月叫了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站在走廊拐角处,能看到冯芸在护士站忙碌,一个年老的住院病人还给了她一颗红苹果。

星见月没有去打扰冯芸工作,她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医院。

回到家,打开灯,原本虚弱地趴在窝里的巧克力慢吞吞地站起了起来,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不再明亮,但还是能看出它在因为她回家而欣喜。

星见月走过去,抱起小狗,忍了一路的眼泪在此刻汹涌而出。

她该怎么办?

她要如何阻止死亡的到来?

巨大的空虚感从四周收拢,如同一张大网,让人心慌。

微信消息提示音惊到了巧克力,它抬头拱老拱星见月的手。

星见月抹了把眼泪,点开手机消息。

【章潮:见月,我还有两个月才能回国,抱歉,今年不能陪你过春节了,提前把新年礼物寄给你,替我向阿姨问好。】

星见月的目光看向刚才拿进屋的快递箱。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谢谢,礼物收到了。】

冯芸今天是小夜班,凌晨1点和同事完成交班后开车回家。

客厅亮着一盏夜灯,星见月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写文档,巧克力趴在她身边。

陪伴了母女俩十多年的狗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段时间,家里被一种无形的潮湿感笼罩着,笑容都有些牵强。

“又失眠了?”冯芸把包挂在玄关的衣架上。

凌晨室外气温低,手冻得冰凉,她哈了几口热气,把手搓热了蹲下去才摸狗,拿着巧克力最喜欢的玩具逗逗它。

“嗯,睡不着,”星见月递给冯芸一杯热牛奶,她摘下眼镜,揉揉酸涩的眼睛,“妈,我今天能跟你睡吗?”

冯芸笑笑,“快去躺下,我洗个澡就来。”

星见月笑着放下电脑,进了主卧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摆在书桌上的结婚照。

几年前从昌宜搬到安淮,那些不方便携带、沉重、麻烦、到了新地方可以重新再买的身外之物,全都留在了昌宜的老房子里,除了必需物品,冯芸打包好的行李里一份不落的只有她和星建华的旧照片。

冯芸有洁癖,房间里什么时候都特别整齐干净。

书桌上的纸笔都放在固定的位置,茶杯旁边的一个纸团就显得格格不入。

星见月随手拿起,准备丢进垃圾桶之前,发现纸团里有个信封。

她把纸团摊开,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也没有邮票,另一张纸上写着一行字:最近过得好吗?

奇怪。

“2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冯芸推门进来,“快,上床躺着,睡不着也不能熬着,闭目就养神。”

星见月应了一声,随口问:“这个信封是哪儿来的?”

冯芸说:“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下午我订了束花,这个信封在花里,扔了吧。”

星见月把纸捏成团,丢进垃圾桶。

被子有股好闻的味道,很淡很淡,令人安心,星见月钻进被窝,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1月10日。

等冯芸洗完澡回来,星见月故作轻松地说:“最近可能要下雪,天气不好,雾霾重,路况也差,你出门别开车了,坐地铁通勤挺方便的。”

“早上看不清路,我也不敢开,”冯芸关了灯,“明天我休息,去超市买一些年货,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牛肉馅包子。”

“又是包子,这孩子怎么就吃不腻呢。我女儿真是好养活啊,明天就给你包。”

星见月抱住冯芸撒娇:“谢谢亲爱的妈妈,餐厅大厨都没有你做的好吃,我再吃多少年都不会腻。”

即使听着母亲浅浅的呼吸声,她睡得也不安稳。

大脑里不停地闪现出各种零碎的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事件,跟走马灯似的,迷迷糊糊,她分不清是在梦还是现实。

早上八点,闹钟响起,入目是暖色调的卧室。

她依然在2023年。

打开房门,她就闻到了饭香味,冯芸煮了两碗清汤面,加了生菜,上面还盖了一个金灿灿的煎蛋。

冯芸在厨房忙活早餐,星见月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闹钟响的时候才惊醒。

以前,也是这样。

星见月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实习期压力大得天天都睡不好,转正后加班也是家常便饭,从她进公司那天起,冯芸只要在家就会陪她吃早饭,即使是大夜班,也会在交班后第一时间赶回来。

妈妈的爱都在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中,润物细无声。

星建华在执行任务途中牺牲的时候还那么年轻,留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幸好还有个女儿,女儿平安出生,健康长大,即使英雄的照片逐渐褪色,慢慢被遗忘,爱人也会为他在黑白色的世界里一笔一笔地画上色彩,证明他存在过,闪耀过。

善良的人不应该再次被命运捉弄。

星见月不知道自己强行改变某个微小的“变数”是否会导致蝴蝶效应,她只想让妈妈活着。

也许只要冯芸在事故当天不开车出门,就不会发生意外。

也许只要平安渡过1月23日那天就没事了。

她不相信时空轮回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她回到了意外发生之前,就不可能只是数着日子流着眼泪等待死亡和分别。

动物生老病死是自然定律,她接受巧克力的病情无法治愈,但人为的意外为什么不能逆转?

也许,这就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这样想着,星见月焦躁不安的心静下来了一些。

邹萌吃腻了食堂,午饭时间,她拉着饭搭子去外面吃,“安淮一点年味儿都没有,你过年回老家吗?”

星见月摇头,“我和我妈好多年都没有回昌宜了,亲戚之间联系少,就算回去,春节也是我们自己过。”

邹萌建议道:“可以去广场跨年,特别热闹,还有烟花看。”

“到时候再说吧,”星见月笑笑。

邹萌点好单,准备找个综艺下饭,隔壁桌的那个大高个儿起身后,被遮挡的视线顿时开阔。

她看到了一个人,眼睛一亮,“星儿!”

星见月不明所以,“怎么了?”

周围人多,邹萌不好太明目张胆,她挤眉弄眼,给星见月指了个方向,“昨天周一晚上在烤肉店遇到过,今天又在同一家饭馆吃饭,一周内偶遇两次,真是巧。周一那天你接到阿姨电话,急着回家,错过了,今天他又出现在了你眼前,这大帅哥就该你看。一上午净盯着电脑,看看帅哥净化眼睛。”

邹萌指的方向在星见月的左前方。

星见月兴致盎然,只随意地看了一眼,全是人,她说:“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两米之外猪头和帅哥没什么区别。”

“你今天没戴隐形吗?”

“没有。”

“你又近视又散光,不戴眼镜怎么看路?”

“我只是近视,不是瞎了,看到和看清是两个概念,我知道前面有人就行呀,管他是帅哥还是猪头。”

竟然很有道理。

邹萌只是爱看帅哥,又不是色鬼,远观一下就行了,没必要强行去攀谈,这种年轻有为的真帅哥,不是一般人能拿下的。

但是,她买杯咖啡礼貌地感谢一下他上次帮她停车总没问题吧。

吃完饭,邹萌直奔园区里的咖啡厅。

星见月上午为了提神喝过一杯,这几天睡眠不好,她下午连茶都不喝了,只喝白开水。

她在等邹萌的时候进了无人超市,其实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只是随便逛逛。

午休时间,超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货架上摆着自家公司的周边产品,她随手拿了一个玩偶。

邹萌发来消息说好了,星见月放下玩偶,准备离开,转身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他也在看这些周边,没有注意她。

这一侧离出口更近,她何必绕到另一边,于是直直地往前走。

距离越近,男人的侧脸轮廓越清晰。

直到,他侧首看过来。

星见月停下脚步。

眼前是那个孤独无助的夜晚她在路灯下本应该看清楚的那张脸。

是25岁的时昶。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到了他面前,仅一步之遥。

在星见月的记忆里,2023年2月2日凌晨之前,她是没有在安淮市见过时昶的,一次都没有,就连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也是很久远的事情。

杭霁每年定期发给她的几封邮件,只谈现状和未来,内容从不提及昌宜的过去。

至于闻一燃,因着她和杭霁之间的关系,别说联系了,大概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最近一次看到和时昶有关的消息,是秦潇潇公众号里的一篇校友聚会的漫画,除了一张大合照,每个人都有高中时代和大学毕业后的形象对比,每张人物图都很传神,各有特点,比如时昶的校服上画着一支风铃草,成年后的黑色衬衣上有个月亮。

关于他,秦潇潇的文字描述只有三个字:不夜天

这是学生时代的星见月给时昶的微信备注。

此刻星见月眼前的他却和漫画里棒球帽休闲衬衣的形象很不一样。

脸当然还是那张脸,时间只会褪去少年青涩,加重轮廓,只是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西装革履,距离感太强,显得冷漠。

“原来你在这儿啊,”邹萌拿着咖啡站在超市门口。

她对时昶说:“谢谢你上次帮我停车,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在停车场里磨蹭多久,一大早耽误事儿。”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时昶没接她递过来的咖啡,“不好意思,我在等人,不太方便。”

邹萌笑笑,“没关系,我下次再谢。”

来了通电话,时昶接起,跟对方说:“对,往里走。”

他迈开腿,说话的时候用眼神跟邹梦表示歉意。

邹萌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他离开,应该是去接他等的人了。

“果然还是被你面对面地看清楚了,”邹萌拿着咖啡自己喝了,“怎么样,是不是极品!要不是因为我有男朋友,我真想豁出去,死缠烂打,追不到也不亏。”

她看着男人的身影走远,收回视线,发现星见月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抬手晃了晃,“你发什么愣呢?”

星见月回过神,“吃饱了犯困。”

邹萌看了下手机,“上楼还能眯十分钟。”

等电梯的人多,站着无聊,星见月说:“你念叨了好几天的人就是他啊。”

邹萌靠过来挽住她,“可不就是他,别看不好亲近,人其实还挺好的,我每次碰到他,他穿衣风格都不一样,跟奇迹暖暖似的,今天是冷酷霸总,不知道下次会穿什么。”

星见月心想,刚才的他是看着不好亲近。

他的目光很短暂地落在她身上,就像不认识她一样,好似她欠了他什么。

她愣神的那两分钟里倒也不是伤心,只是因为她想起来,她确实对他干过一件不太厚道的事。

高考完的那个晚上,如果当时喝了酒有点晕乎的她没有会错意,他应该是想跟她说点什么的。

夜色挡不住夏天的燥热,酒精刺激荷尔蒙,四目相对时暧昧气息渐浓,很容易上头。

她没有装傻,只是说要想一想。

结果一觉睡醒人就到了安淮市,她丢失的三个月假期在冯芸口中拼凑出来很简单,搬家,租房,考驾照,还有旅行,就这么几件事。

只是她们走得匆忙,她没来得及告别。

星见月坐在工位上,在文档里敲了几行毫无意义的文字,她按住删除键,一字一字删除。

见鬼了,回到高二跟他同桌的那段时间里,她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高考后那晚你来我往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笑意却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

她甚至还记得他当时面对酒后反应慢又听不清话的她欲言又止的无奈神情,眼睛里像是有片海洋,他低着头唇角微微上扬的笑让人晃神,她当时还感叹,这个世界果然是狐狸精的。

时昶不仅没有等到她的答案,甚至连她不告而别的原因都一无所知。

星见月把挂在钥匙扣上的小沙漏倒过来,看着里面不停流动的细沙,回想起刚才时昶因为她的目光才轻飘飘地看向她的那一眼。

他还在记恨她吗?

她不知道。

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或许,他早就把高中那点风轻云淡的事给忘了。

星见月摇摇头,甩掉这些胡思乱想,把乱糟糟的脑袋腾空,戴上眼镜开始工作。

她从包里拿出平板,发现冯芸的微信号在同步登录,冯芸昨晚用过,她准备退出账号的时候,一个陌生头像发来了一条消息:最近过得好吗?

她突然想起冯芸房间里那个揉成团的信封。

追求者?

如果是追求者,总发出这样的问候,有点可怕。

星见月拿着手机去茶水间,给冯芸打电话。

没人接,应该还在上班。

她连续开了三个会,这一忙就没了空,直到晚上回家。

冯芸在客厅等她,“回来啦,饿不饿?”

“我不饿,不吃了,”星见月脱下外套,“妈,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冯芸叹气,“哎,今天上班不太顺利,我们科那个刘医生你有印象吧,他在外面乱搞,今天小三闹到医院去了,她大着肚子,谁拦她,她就直接一个巴掌抽过去,闹了一下午。”

星见月坐到沙发上,“医院那么多人,当众发疯能讨到什么好。你没有被波及到吧?”

“我躲开了,没什么事,”冯芸揉了揉太阳穴,温婉的眉目间有些疲惫,“就是被吵得有点心烦。”

星见月瞟了一眼她的手机,“看什么呢?”

冯芸说:“看新闻,最近安淮市意外频发,你上下班都要小心点,特别是晚上。”

“嗯,放心吧,”星见月心里记挂着那条奇怪的消息,“妈,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冯芸把剥好的橘子喂到她嘴边,笑道:“是你有事想跟我说吧。”

星见月也不瞒她,“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一个老同学。”

“是大学同学还是昌宜的同学?”

“高中的,跟我同班两年,杭霁以前的邻居,你还记得吗?”

冯芸回忆了一下,她有印象的,“是那个孩子啊,我记得你高三的时候,有一次下雨,我没能去接你,是他送你回家的。这几年,你也没怎么跟以前的同学联系,难得遇见了,有时间约到家里吃饭,我做几道昌宜菜。”

星见月抱着狗,“就是他。”

她觉得这个橘子有点酸,“我们离开昌宜的时候,你只给咱们家对面的李阿姨留了新电话,李阿姨有没有告诉你,有人去找过我?”

当初搬家搬得急,冯芸给邻居留了个电话,以防有重要的事,方便联系。

她想了想,“时间太久记不太清,如果她在电话里跟我讲过,我应该不会忘记告诉你。”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星见月往嘴里塞了两瓣橘子,汁水在口腔里炸开,酸得她想流泪,“没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

搬来安淮之后,她们就没有再回过昌宜。

冯芸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想家了?”

这个小房子里已经足够温暖,星见月靠过去抱住母亲,“只要跟你和巧克力在一起,在哪儿都是家。”

即使她在这不太真实的时空轮回里日日忐忑不安,每一次天亮都无比煎熬,但这日常点滴弥足珍贵,她不舍得用来回忆遗憾。

时间来到1月16日,周一。

星见月照常去上班,冯芸则准备带巧克力去宠物医院,就算治不好了,至少让它过完这个年。

人的一生都在失去,但永远学不会告别。

星见月出门后,冯芸也睡不着了。

冯芸要带狗,自己开车最方便,但外面雾气重,她就想着做点什么消磨时间,巧克力吃得很少,水也喝得不多,她把盘子洗干净,又买了些菜等外卖小哥送到家来。

刚打扫完客厅,门铃就响了。

她一向是让外卖小哥把东西放在门外,忙完手里的事情才去开门,先拿酒精喷壶消毒,再一一整理。

袋子里又有一个信封。

依然没有地址没有邮票,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里面是厚厚一叠。

冯芸打开门,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那股心烦意乱的紧张感再次袭来,她看着信封,犹豫了许久才拆开。

全是照片。

发现每一张照片里都有星见月的身影时,冯芸惊惧地捂住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手开始颤抖。

照片都是在远处偷拍的,拍摄地点不仅限于小区门口、地铁、超市、路边,还有她公司附近,有白天的,也有晚上的。

想到这个偷窥者一直跟踪女儿,冯芸的心就像被人紧紧攥着。

星见月的电话没人接,冯芸坐立难安,手忙脚乱打翻了杯子也顾不上收拾,连忙联系同事邹萌,过了十多分钟,才收到回复说星见月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幸好,在公司应该是安全的。

冯芸松了口气,冷静下来后,她果断拿起那些照片去报警。

又是一个红灯,冯芸捏着方向盘,频繁地低头看时间。

车内安静,手机消息提示音显得刺耳,冯芸好不容易才静下来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以为是女儿的消息,然而点开微信,新消息却是来在那个陌生头像。

……

星见月抱着电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两眼无神,像是被狠狠折磨了一遭。

谁进去一趟都这样,美女也逃不过。

邹萌把椅子滑到她旁边,“怎么个事儿啊。”

“青青离职了,招到新人之前,她的工作由我接手。”星见月摘掉眼镜,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真无语,不给咱们组分实习生,竟分活儿,现在只有春节假期这点盼头了,”邹萌就猜到没有好事,“对了,刚才你妈刚才联系我,没说什么,就问我你在不在公司。”

星见月揉揉脖子,拿着手机起身,“我去给她回个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要跟她商量安乐死的事。

通话记录里有一个冯芸的未接电话,是在半小时前,星见月在洗手间连续打了两通都没接,她心不在焉地回到工位,喝完茶,拿出平板,打算先用微信传几份资料,过一会儿再打。

平板上在线的是冯芸的微信号,星见月准备切换账号的时候,屏幕上一眼就能看到的,除了被置顶的她,就是上次那个黑色头像。

最新一条消息的时间是在四十分钟前:【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家欠我一条人命,是你去死?还是你女儿去死?】

那个纸团上古怪的问候根本不是恶作剧,而是死亡威胁!

星见月拿起钥匙就往外跑。

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试图回想她们以前得罪过什么人。

星建华在公安局工作了五年,办案查案自然是避免不了会惹上一些麻烦,会不会是和他有关的人来寻仇?

不对,不对,都二十五年了,多大的仇很能持续这么多年,如果要寻仇,她们母女俩住在昌宜的时候更容易。

星见月猛地停下脚步。

她想起了七年前冯芸等她考完就迅速搬离昌宜的原因。

高三下学期,小区里发生过一桩很严重的案子,受害人就住在星家楼上。

楼上的那对夫妻刚搬过来,星见月每天早出晚归,一次都没有碰到过新邻居,只听说男的是个医生,还是很有名望的医生,星见月第一次看到他们,是在戴在巧克力脖子上的记录仪录下的视频里。

事发后有人报警,小区被围起来了,冯芸把星见月接回家的时候还有很多警察在现场。

当时星见月只知道有人跳楼,冯芸想带她去酒店住几天,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

那阵子,小区楼下散步的爷爷奶奶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人说是孕期抑郁自杀,有人说是被害,有人说是意外,唯一没有争论的一点就是受害人的丈夫得知妻子坠楼后跑下楼哭得撕心裂肺。

直到冯芸无意间发现巧克力脖子上的记录仪录下了一段案发前的视频。

顶楼露台上,怀着孕的妻子被推下楼,那双恶毒之手竟然是她前途无量的医生丈夫。

母女俩吓得后背发凉。

想到受害人在急救室里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冯芸和星见月就无法置身事外,把视频证据交给了警察。

从那天起,医生的父母就总找来,要么半夜砸门,要么往门口倒垃圾,即使她们报警也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没多久,老头老太太就又开始了。

星见月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更何况她们没有做错什么。

老太太又一次来骚扰她们时,星见月忍无可忍,打开门反击,“死老太婆,你儿子那是杀人未遂,是犯罪,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提供真实的证据,就算没有目击证人,警察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他跑不了。”

老太太气得大叫,捂着胸口往地上倒,想讹人。

小屋里出了意外之后,家家都在门口装了监控,老太太讹不到她们,反而把自己气进了医院。

这件事情最后妻子成了植物人,丈夫被判了十二年,楼上楼下的邻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

星见月站在路口,脸色煞白。

是了,一定是那家的人。

钥匙戳进掌心,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冯芸的电话依然打不通。

星见月打开手机里的监控,只看到巧克力在客厅。

她没戴眼镜,心急如焚,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虚影。

手机振动声让她从恍惚中惊醒。

是医院的电话。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涌来,心口隐隐作痛。

星见月连忙接通,“你好。”

手机里传来:“你好,请问是冯芸女士的家属吗?她二十分钟前出了车祸,正在市一医院抢救。”

怎么会这样……

上一次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明明是在春节后。

为什么意外没有避开,反而提前了?

“……我是她女儿……我马上来,”星见月声音颤抖,眼泪颗颗往外滚,说话时大步往前。

一辆黑色车子飞速驶来,带起的冷风仿佛要将她卷进黑暗。

握住的手腕一股力道极重,星见月被拽得往后退,撞进了一个怀抱。

钥匙掉在地上,沙漏被摔碎,玻璃碎片溅起。

刺耳的刹车声和鸣笛声混在一起,如同警报。

耳边除了司机的谩骂,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星见月,你在寻死吗?”

“铃!”

清脆的上课铃声终结了整栋教学楼的喧闹。

体育课默认自习课是昌宜所有高三师生心照不宣的事,但也不乏特立独行的学生,偶尔逃离教室四十五分钟。

要么在操场享受微风和阳光,要么在体育馆里释放压力,或者干脆躲到图书馆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上课前,杭霁就发现前桌的星见月不见了,方圆说,课间的时候星见月好像就不在教室。

杭霁见怪不怪,“可能是躲到安静的地方补觉去了,上节语文课,她一直在打哈欠。”

方圆从小循规蹈矩,看着前面的空座位微微出神。

她害怕被关注或者被批评,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相关人可能转眼就忘了,但那种羞耻心会伴随她许久,稍微回想就会让她面红耳赤,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初一因为忘带课本被老师罚站,有人从走廊经过时是看她的眼神。

但星见月不一样,不怕犯错,不怕出糗。

“真羡慕见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方圆低声轻语。

杭霁没说话。

周围静得只有翻书和咳嗽的声音,杭霁写完一套题,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

方圆看同桌站起身,小声问:“还没下课,你要去哪儿?”

杭霁下巴朝着星见月的位置抬了抬,“去找找她。”

方圆犹豫了几秒钟,跟着往外走,经过后门时,她注意到时昶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空了,几分钟前他还是在的。

杭霁面露不解。

方圆不太好意思直视她疑惑的目光,只低声说:“我陪你去吧。”

杭霁点了下头。

两人一起下楼,操场没人,她们就去了体育馆,高一高二的学生正在里面上课,有的班在打球,有的班在拔河,场馆里每个角落都很吵。

杭霁朝着器材室的方向走过去,方圆跟在后面。

星见月果然在器材室。

方圆正默默感叹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是她,怎么也猜不到星见月会在这种杂乱昏暗的地方偷闲。

在推门进去之前,方圆意外地发现,趴在桌上的星见月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流眼泪。

方圆愣住。

那个阳光、漂亮、有趣、让她无比羡慕的星见月,竟会躲在没人的器材室里偷偷哭泣。

杭霁轻轻把门合上。

走出体育馆,方圆还在愣神。

杭霁提醒她小心看路,“哭一哭而已,有什么惊讶的?”

方圆捏着手指,“我以为,她的生活就像我平时看到的那样,没想到……”

杭霁说:“她本来就不是天生的乐天派。”

星见月出生前,父亲就意外牺牲了。

她爸那边,觉得自己儿子是被新媳妇克死的,但想留个后,忍到孩子出生才暴露,结果是个女孩儿,大失所望,不仅不认她,甚至连房子都打算要回去。

她妈这边,想让她妈把孩子打了再嫁,不愿意的结果就是断绝关系。

“幼儿园时期,她因为没有爸爸接送,小朋友们没少当着她的面问她爸爸是不是死掉了。小学被堵在巷子里抢过钱,也被欺负过。初中更不好过,因为拒绝一个人缘特别好的男生被孤立了很长时间,还承受了不少难听的谣言,直到她考进昌宜一中,终于摆脱那群烂人,校园生活才明朗起来。”杭霁说。

方圆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起因不同,但遭受到的校园霸凌却十分相似。

杭霁继续说:“被嘲笑没有爸爸,她会自豪地告诉每一个人,自己的爸爸是个大英雄。被欺负,她敢去公安局报警。被孤立,她就埋头学习。被造谣,她直接站起来跟人对峙。被亲戚笑话她高一进校成绩不怎么样,但她高二就挤进了一班,高三稳住了前二十名。”

星见月只是从来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她选择往前看。

“拯救她的人,从来都是她自己。”

方圆不知道杭霁最后这句话是不是特意说给她听的,杭霁是她认识的性格最冷淡的一个女生,她喜欢这样的同桌,沉默,安静,成绩碾压昌宜一中所有理科高三男生。

走过转角,她们跟时昶面对面碰上了。

他微微低着头,不像是刚来的样子。

杭霁指了个方向,“让她哭完赶紧回教室,别想着翘课。”

时昶应了一声。

方圆和杭霁离开后,时昶转身去操场旁边的小卖铺买了盒冰淇淋。

香樟树常绿,但银杏已经到了落叶的季节,冰淇淋拿在手里,凉意很重。

时昶穿过吵闹的室内球场,在器材室门外停下脚步,停留了才走进去。

星见月趴在一张废旧的课桌上。

时昶下意识想帮她擦眼泪,下一秒,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为了避免给她造成困扰,甚至坐远了些,只把冰淇淋放在她手边。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放低声音。

她枕在手臂上没动,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许久,她轻声开口:“你可以把我留在这个时空,是不是?”

时昶没听明白。

星见月当然知道他听不懂。

她抹抹眼泪,坐起来,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喂进嘴里。

香草的甜味盖住了空气里不太好闻的潮湿气味,她说:“我梦到了二十五岁,我们一起跳江。”

时昶心想,在她的梦里,他们二十五还在一起,那应该没跑了。

时昶:“殉情?”

星见月:“……”

这人心态真是怪好的。

“骗你的,其实我梦到的是我妈出了意外。”

刚才杭霁的那些话还在耳边,时昶知道星见月只有母亲一个亲人。

难怪她哭得眼睛都肿了。

“梦都是假的。”时昶说。

星见月吸吸鼻子,含糊不清地说:“也许,现在才是假的。”

时昶看着她的侧脸,“什么是真的?你活生生地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意义,何必非要分清黑白。”

星见月又挖了一勺冰淇淋。

初恋跟他谈,也不亏嘛。

时昶怔了怔,“你说什么?”

星见月耸肩,“我没说话啊。”

应该是快下课了,外面场馆都在整队,没什么吵闹声。

时昶盯着她潮湿泛红的眼睛,他分明听见她说初恋跟他谈不亏。

“你说了。”他坚持。

“我真没说话。”她否认。

星见月不安的心被这盒冰淇淋安抚。

她见过了褪去青涩西装革履冷漠疏离的时昶,再看穿校服的他。

……像个弟弟。

时昶侧首,“谁是你弟弟?”

星见月:??

时昶:“你几月生的,我几月生的,谁是弟弟?”

星见月:!!

她没有说出口啊。

只是在心里想想,他怎么听见的?

她正纳闷呢,忽然听到一群人嬉笑着靠近这间器材室。

在学生们推开门的前一秒,星见月条件反射,拽着时昶躲在两个大箱子后面。

初中体育课,她就是因为一个男生把她堵在器材室表白,被同学们围观,三年都过得不清净。

门打开,第一个人把用过的篮球扔了进来,然后是跳绳和垫子,紧接着,有人抬着两筐排球,匆忙放在门口就离开了。

箱子完全遮挡住了两个人的身影,除非是特意寻找,否则不会发现里面有人。

他们面对面站着,空气里除了香草的甜味,星见月还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昌宜一中的校服上是没有学生名字的,平时也不怎么戴校牌,体育课放在一起容易弄混,大家都会在上面做上一点记号。

星见月在时昶身上的这件校服胸口处看见了一枝小小的风铃草。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生只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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