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后脑勺的那道视线穿透力非常强,即使星见月不回头也能感觉到。
虽然她的感情经验不多,但从小到大真没少被人追,曾经还因为拒绝过一个人缘极好的男生被孤立。
小组值日一周,倒垃圾的活儿一定都是留给她的。全班讨论运动会开幕式入场创意,无论谁出点子,有人起哄有人叫好,全班打成一片,轮到她发言的时候,静得像自习课。体育课两两一组,最后落单的总是她。
这种冷漠孤立持续了很长时间,起初,她以为只是因为那个男生家世太好,手伸的长,大家独善其身无可厚非,毕竟各种名誉都和升学挂钩,普高和重高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后来她才意识到,那些来自同性的不善眼神当中,也有因为某个男生给她写过情书或者送过礼物的因素。
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不仅仅只是话题中心,也是被追逐的对象。
时昶从不主动招惹女生,不代表喜欢他的人少。
星见月第一次和白灿灿接触,分不清她的玩笑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对时昶明晃晃的心思很好辨认,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遮掩的意思。
冰可乐冷却不了荷尔蒙,气泡依旧在疯狂跳动,嘴里柠檬糖的酸度到了峰值,逐渐上头。
在烟火缭绕的街头,星见月仿佛闻到了樱花香。
她靠着椅子,仰头看天,在心里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搞暧昧。
星见月不知道时昶是不是故意做给白灿灿看的,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攻击性,她默契地配合,这算不算是狼狈为奸?
她能确定的是,效果不错。
因为当晚她打包带回家的烤串,冯芸只吃了一口就被咸得面露苦色,她尝了尝,不仅咸得像是在高浓度的盐水里泡过,还没有熟透,和她在店里吃的味道完全不能比,显然是一种幼稚的报复。
元旦晚会的第三次彩排,星见月在学校里又一次见到了白灿灿,这次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甚至借了件校服,在傍晚吃饭时间成功混进了一中。
她来势汹汹,把刚彩排完的时昶堵在了活动室门口,质问他:“你连阿虎都叫来了,为什么不叫我?”
时昶一脸平静地说:“因为我要唱。”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星见月识趣地从拐角处退了回去。
她没看彩排,是来给栾茜送面包的,栾茜这个班长当得尽职尽责,每次彩排,她都陪着,帮忙录视频,来不及去吃晚饭。
“女侠,”外卖电动车头盔一战之后,闻一燃就对她有了敬意,连称呼都改了,“想看就去看呗,偷偷摸摸可不像你啊。”
“那边正吵架呢,我怕挨抽,”星见月顺着墙边溜了。
闻一燃笑着跟在后面。
从活动室出来,球场正热闹着,有人喊闻一燃过去打球,他说等会儿。
他站着没动,和星见月一起看着荣誉榜。
杭霁和时昶相邻,分别占据第一和第二。
闻一燃已经进步很多了,但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依然有种无力感,“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以后要去哪个城市上大学?”
星见月当然清楚,杭霁高考后去了港大。
港大需要提前报名申请,应该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闻一燃会问她这个问题,说明他不仅对此毫不知情,并且对杭霁未来的计划也一无所知。
星见月反问:“你觉得,是过程更重要,还是一个好的结果更重要?”
“当然是过程,”闻一燃没有思考就回答,“事在人为,谁说坏结果就一定是最终章,逆风翻盘的例子数不胜数。”
星见月说:“那就只看朝夕吧,高考是明年夏天的事了。”
闻一燃笑了一声,转身跑进球场。
少年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星见月正准备上楼,扭头就看到白灿灿怒气冲冲地朝她走过来。
这势头,不太妙。
如果白灿灿真是来抽她,她准要抽回去的。
“你跟他好了?”白灿灿张口就问。
“没有啊。”
“我喜欢他。”
星见月点头,“看得出来的。”
白灿灿继续说:“但他不喜欢我,我表白三次都被拒绝了。”
星见月担心自己的安慰听着像讽刺,就只象征性地劝了两句:“人生何处无芳草,外面的帅哥可多了。”
“他说你有趣,哪里有趣?”白灿灿盯着她看,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穿反卫衣有趣?”
“啊?穿反了吗?”星见月走到路灯下,低着头仔细看了看,纯黑色圆领卫衣,前后没有标识,“难怪勒脖子,我就说明明没长胖,怎么穿着这么难受。我穿了一天都没人发现,谢谢啊。”
白灿灿对着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时昶回到教室的时候,星见月正躲在羽绒服里面换卫衣,当然不是脱下来换,那样又冷又不雅,她把两条胳膊缩进袖子里,转动卫衣,把后面转到前面来,再穿好袖子。
呼吸顺畅多了。
等她把羽绒服从脑袋上拿开,才发现时昶坐在她前桌,“你怎么偷看我换衣服?”
彩排耗费精力,时昶有点困,坐姿懒散,下巴搁在她面前厚厚一摞书上,“你怎么偷听我吵架?”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凑巧撞上了,”星见月干巴巴地笑着。
时昶拿了根笔,轻轻戳她的脸,“笑得这么难看,她骂你了?”
“她人挺好的,还提醒我卫衣穿反了,”星见月说话的时候扭头往走廊看。
时昶瞟了两眼,视线又回到她脸上,“找什么呢?”
她说:“我以为白灿灿又回来了。”
时昶愣了一下,原来她以为他是在拿她当挡箭牌,演戏给白灿灿看。
“星见月。”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莫名有些心慌,“嗯?”
时昶的声音很轻:“你……”
星见月看着他,“我什么?”
沉默地对视几秒后,时昶放下那支笔,站起身,“没什么。”
吃完饭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教室,像一个个归位的电池,各种声音都有了。
星见月的目光跟着逐渐走远的时昶,这一幕和久远的记忆重叠。
青春年少时,感情最是纯粹,伤人也不自知。
她以前是不是,忽视过许多过类似的瞬间?
2015年接近尾声,这个阶段的校园故事也在收尾。
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中,无论是杂草还是花卉,都在争先恐后地汲取阳光、水分和氧气,不分昼夜疯狂生长。
前桌学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咳了一周,连半天假都不敢请。
星见月叹了声气,揉揉酸疼的脖子,趴在课桌上打盹。
走廊里站着好几个其他班的男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玻璃窗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时昶的背影很好认,他侧身站着,靠着墙,时不时搭句话,距离感不强,但也不容易亲近,星见月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他是生她的气了吧。
“发什么愣?”杭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星见月闭眼打了个哈欠,“犯困。”
别说元旦跨年了,高三学生累得要死,春节都提不起劲儿。
杭霁说:“我九点半的车,八点半从学校去车站,明天早上能准时赶回来上早自习,如果我爸问你,你知道怎么说吧。”
“叔叔问起,我肯定说你在我家睡,”星见月顿了片刻,“但是闻一燃那里,我估计搞不定,他不好糊弄。”
其实闻一燃也不是多精明的人,只不过他放在杭霁身上的注意力比杭世庭多,很难敷衍过去。
跨年这种特殊的日子,都会想和重要的人在一起。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杭霁看向窗外,“不用管他。”
哄闻一燃,三个小时足够了,所以她没买七点的车票。
五点二十分准时下课,杭霁只带了手机和证件就下楼。
元旦晚会在体育馆里举行,六点正式开始,高一高二的学生都在往体育馆的方向汇集,杭霁正巧碰见已经换好礼服的女主持人披着一件长款羽绒服从她身边经过,边走边喊“好冷啊”,但声音里洋溢着兴奋和雀跃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手里被塞了一瓶热牛奶。
杭霁不需要回头都知道是谁。
寒风阵阵,闻一燃怕她冷,又往她兜里放了个暖手贴,他以前从来不用这种东西。
他说:“还有一会儿才开始,时昶的节目压轴,去早了得听那些校领导讲话,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黑暗中,杭霁轻轻勾住他的手指,“不想做点别的吗?”
闻一燃瞬间面红耳赤。
体育馆是今晚最热闹的地方,老师和学生们都集中在那里,平日里傍晚时分最受大家青睐的天台就显得格外冷清。
尽管在上楼时闻一燃就已经反握住了杭霁的手,但他装得一点也不像,心跳声早就将他的紧张彻底暴露。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他耳根发烫,低头捕捉到她那双清冷双眸里笑意,更加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杭霁的声音也不似平时那样冷淡,“你在脑补什么,我就在笑什么。”
“只是来看看风景而已,你别多想,我可没有那么龌龊!”
闻一燃干咳两声,试图掩饰自己,却听到杭霁轻声说:“我有,行了吧。”
不等他反应,她的手就抓住他的胳膊,借力稍稍垫脚,仰头靠近。
唇角柔软的触感让闻一燃呼吸停滞,脑海里轰隆一声炸开。
……
时钟转到了六点半,星见月准备下楼。
祝平安和宋明奕早就去了,她磨蹭了半小时,单纯只是因为校领导千篇一律的讲话太无趣,懒得听。
教室里还有一半的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依然在埋头写题。
方圆弓着腰,捂着肚子从后门进来。
星见月看她很不对劲,就多问了一句:“你都跑了好几次厕所,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方圆回到座位,脱力般趴在桌上,虚弱地回答:“我晚上还是在食堂吃的,和昨天的菜一样。”
“你脸都白了,”这么冷的天,她脑门儿上都是汗,星见月担心地问,“不会是肠胃炎吧,你吐过吗?”
方圆点点头,“吐了一次。”
“万一脱水就麻烦了,赶紧跟班主任请假去医院,”星见月把保温杯的热水倒出来给她喝,“你别动了,我去办公室帮你请假。”
班主任正在处理两个学生打架的问题,星见月说明情况拿到假条后,也顾不上别的,回教室架起方圆就赶紧下楼。
方圆腹痛得厉害,走几步就得蹲下去休息,痛劲儿减轻才能继续,只下了两层楼,星见月就气喘吁吁。
何乙的出现像个救星,“见月,你同学怎么了?”
星见月艰难地扶起方圆,“她肚子疼,要去医院。”
“小心,”何乙连忙过去搭把手。
到校门口,何乙一起上了出租车,星见月借他的手机,给方圆的母亲打电话。
最近的医院距离学校不到两公里,她们先到,直接挂急诊,抽完血,方圆的母亲才匆匆赶来。
确实是急性阑尾炎。
开药和输液之间,方圆选择了后者。
方母准备打电话给班主任,请假。
方圆拦住她,“不用请假,输完液应该就没事了,我能坚持。”
她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吓人。
星见月劝道:“我知道,现在这个阶段,少学一个晚上,负罪感都会像恶魔一样缠着你,但人不是机器,总要喘喘气,休息一天,天不会塌的。”
何乙跟着说:“是啊,身体永远是第一位,养好了再学,事半功倍。”
方圆靠在椅子上,眼睛都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才妥协:“那就请一天。”
有家长在,星见月和何乙也能走了,方母连忙起身道谢,把垫付的钱给了他们。
走出医院,星见月如释重负,“多亏了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真不太行。”
何乙笑笑,“都是同学,更何况你也没少帮我。”
从身边经过的女生说今晚是跨年夜,每个台都有晚会,星见月猛地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几点了?”
何乙拿出手机看时间,“九点十七分。”
“这么晚了!”星见月急得加快脚步。
何乙说:“堵车就堵了将近四十分钟,挂号,抽血,化验,等结果,怎么也要两个小时。”
虽然是晚上,还是跨年夜,医院的病人并不少,感冒发烧的孩子比较多,何乙问她:“直接回家?”
星见月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回趟学校,今天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何乙拽住她,“你有急事?”
道路上还在堵车,路口都等车的人,星见月更着急了,“嗯,很急。”
何乙继续问:“什么急事?”
星见月说:“看表演啊。”
何乙注视着她,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十点前肯定结束,赶不上的。”
“赶不上再说,”星见月挣脱开,“我先走了。”
她放弃打车,直接往回跑。
寒风灌进口鼻耳眼,刺激出生理性眼泪,又冷又热的,她不擅长长跑,跑到一半,心脏就已经快要从身体里跳出来。
再快点。
星见月,别停,再快点。
晚会现场掌声热烈,主持人念完词,退场,把舞台交给乐队。
台上比台下的视野更开阔,时昶看向他提前预留的位置,那里坐着宋明奕的同学。
她还真不来。
乐队表演两首歌,第一首歌也是时昶选的,五月天的一首冷门歌《OAOA》,但他不唱,他还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鼓手位置,主唱是艺术班的同学。
节奏响起,鼓声注入灵魂,台下的同学被带动,不仅一起拍手,还有人大声跟唱。
他们唱:“我相信秒秒的瞬间,我不信年年的永远。”
他们也唱:“人生都太短暂,别想别怕别后退,现在就是永远。”
他们还唱:“人生都太短暂,去疯去爱去浪费。”
这首歌像是一个跨年的礼物,裹挟着初雪而来。
还是晚了,就差两三分钟,上一次没有听到,这一次还是错过了,星见月跑得头晕眼花,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在她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麦克风里传来了时昶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的时昶,就是英语成绩烂出名的那个时昶。”
台下一阵哄笑,还有人吹口哨。
星见月扶着一把椅子站起身,视线穿过人群,看到了聚光灯下的时昶。
“我同桌说,我们十七岁,没有什么能将我们打败,”他的目光落在某一处,像是在寻找谁,“我的英语成绩拔高了十几分,动力来源于一首很简单的英文歌。”
他背起一把吉他。
“耳机里的那首歌,现在,我唱给你听。”
It's way too soon I know this isn't love,
But I need to tell you something,
I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like you,
And I want you do you want me do you want me too.
同桌一年,星见月的物理成绩明显提高,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她也不厌其烦地督促时昶学英语。
听英文歌亲测有效,她有经验,从节奏轻快、词汇简单的开始。
有天傍晚,他犯困想睡觉,她把耳机塞他耳朵里的时候,就是这一段。
他的声音不柔不魅,有种少年特有的清爽感。
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宋明奕忍不住吐槽:“我靠,这么冷的天他也能开屏。”
祝平安摇头叹气,“可惜了,最应该在场的人放了他的鸽子,没听到。”
最后的狂欢到了终点,即将熄灯散场。
两个主持人再次回到台上,星见月比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更先离开。
她没回教室,直接去堵时昶了。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是他的乐队朋友,看见她后,眼神没有多停留一秒。
星见月跟上去,他走多快,她就走多快。
“别生气别生气,对不起嘛,我给你道歉,”她两腿发软,差点一脑袋栽下台阶。
时昶这才停下来,“你忙什么去了?”
他其实没觉得丢脸,只是觉得很没劲。
“救命去了,”星见月解释,“方圆突发急性肠胃炎,我送她去医院才耽搁了。我发誓,我真没忘,路上堵车,我从医院跑着回来的,你看我出了多少汗,幸好赶上了听你唱歌,不然我晚上肯定睡不着。”
路灯照着,她的脸是有些红。
晚会结束后,所有学生都从体育馆出来,人多没法说话,时昶去车棚把自行车推了出来,不用他开口,星见月就主动坐上后座。
她这会儿才有心思看雪,仰起头,从巨大黑色幕布里漏下的细小雪花扑面而来,落在脸上,凉凉的。
“你还生气吗?”她低声问。
时昶故作冷淡:“观众很多,不差你一个。”
“但我有别人没有的,”星见月从衣服里拿出一束淡紫色的风铃草,在他面前晃了晃,“有我这样自备鲜花的观众吗?没有吧。”
她跟变魔术似的,时昶愣了下神。
“喂!你骑稳一点,我差点掉下去,”星见月抓住他的外套,“我这两条腿没有跑残,被摔残了可不值当。”
风雪渐大,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时昶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时昶把车骑到她家楼下。
星见月下车,把花递过去,他在前面挡风又挡雪,应该是很冷的,手指关节红得很明显。
她从兜里翻出一个暖手贴,撕开给了他,“你一会儿回哪儿?”
时昶不可能让妹妹一个人待在考学楼跨年,“明天还要上课,回出租屋。”
“哦……雪天注意安全,新年快乐,”星见月快速说完,“我上楼啦。”
时昶叫她的名字,“星见月。”
又是连名带姓。
沉默一分钟后,他突然笑了。
在他开口前一秒,星见月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她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吗?
这一刻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吗?
她不知道。
“那个……”星见月缩回手,眼神躲闪,“考完再说。”
时昶眼里的笑意更浓,“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什么?”
“新年快乐啊,还能有什么。”
星见月:“……”
烦人!
“我上去了!”她转身上楼。
二楼和三楼的灯还没有修,星见月走得快,人还在三楼转角,四楼的声控灯就亮了。
有人下楼,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以为是冯芸。
她捏着钥匙,“妈”还没叫出口,她就被突然进入视线的那张脸吓得血液倒流。
男人站在台阶上,静静地俯视着她。
星见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他面对面,连他脸上的痣都看清了。
跑。
这是她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
她转身往楼下跑,三步并作两步,直到跑出家属楼。
时昶还在刚才的地方。
星见月呼吸急促,脚步凌乱,时昶把自行车靠在路灯底下,朝她走过去。
在距离他两步远时,她突然停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不等他问出“怎么了”,他又一次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抱还是不抱?”
她在害怕,在犹豫。
楼上的声控灯灭了,时昶伸手把人拉进怀里。
冷。
痛。
星见月大半个身子都被江水浸没,四肢僵硬麻木,神思逐渐涣散,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不断地往下坠。
冬夜凌晨,江水冰冷刺骨,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耳朵也听不到声音,胸腔里有种剧烈的灼烧感,她甚至想放弃自救,可始终都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她。
被推上岸的那一刻,她浑身都在颤抖,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直到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星见月,”他的声音很虚弱。
她咳得头晕目眩,反应缓慢,寻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时昶。
他体力完全耗尽,躺在地上,脸色发青,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真是……害人不浅……”
寒冰透骨,唯有眼泪是滚烫的。
星见月站起不来,用膝盖支撑身体,挣扎着挪到时昶身边,她的手没了知觉,不知轻重地拍着他的脸,“时昶……时昶……你别睡……救命啊!”
她用尽全力向四周呼救,希冀有人能听到,“救命啊!这里有人落水了。”
“时昶……时昶……”
他意识微弱,星见月所有的行为都只凭本能,她的手抖得厉害,解不开他衣服的扣子,就低下头用牙齿咬,胸外按压的同时,往他嘴里渡氧气。
一道车灯扫过来,十分刺眼。
星见月看到了希望,跌跌撞撞地往道路上跑,摔倒也不敢停,很快又爬起来。
她挥动双臂,试图拦下这辆车。
可她错了,朝她冲过来的不是过路的路人,是那辆把他们撞进江里的摩托车。
星见月心死如灰。
在今晚之前,如果她哪一天真的去寻死,那单纯就是不想活了,父亲早已离世,妈妈和小狗也都不在了,她绝不可能再为谁而放弃生的希望。
可这一刻,她看着昏迷的时昶,愧疚地想和他一起死。
死神降临前,一道警笛声由远及近,唤醒了星见月薄弱的求生意识,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有科学研究,人在面临死亡时,大脑中与记忆相关的区域会变得特别活跃,导致回忆异常清晰和持久。也有人说,人死前在脑海里看到的走马灯,是大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活命的办法。
她脑袋里的画面很乱,有从没见过的星建华,一身警服,在阳光下笑得风华正茂,有年轻的冯芸,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抱着小狗和她一起玩跳绳,有杭霁、祝平安、宋明奕、闻一燃、秦潇潇,还有……时昶。
高考后的那天晚上,她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又哭又笑,玩到了凌晨,她喝了酒,累得随找个地方躺下就能睡得昏天黑地,把三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但每一根神经都处在一个极为兴奋的状态,舍不得回家,也舍不得睡。
时昶送她回家,沉默了一路,到了楼下,她准备上楼的时候,他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他问她对他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她酒醒了一半,但脑子还不清楚,说要想一想,明天再给他答案。
时昶说好,他能等。
那天晚上,那个死老太婆没有来家门口发疯,她睡得很深,还做了个好梦。她梦到极少来她梦里的星建华,他和旧照片上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巍巍青松,笑得明朗,他说女儿长大了,可以谈恋爱了。她问他,真的可以吗?他说当然了,十八岁这样好的年纪,当然可以谈一场简简单单的初恋。她好开心,像喝了一大碗桂花酒酿,晕乎乎的,轻飘飘的。
可她一觉醒来,人就已经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女士,你别乱动,”护士急忙摁住星见月无意识乱挥的胳膊,“你正在输液。”
星见月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护士弯下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星见月咳了两声,喉咙里痛得像是有根针,“我……我在哪儿?”
护士说:“这里是市一医院,今天凌晨你和你的朋友在江边出了意外,被送到医院抢救的。”
时昶。
星见月猛地坐起来,紧紧攥住护士的手,“他呢?”
护士说:“你朋友在隔壁,他的情况要比你严重一些,身上还有撞伤。”
星见月掀开被子下床,她取下输液瓶,自己用手举着,出了门,她跟个无头苍蝇似的直接往左拐,护士在后面喊是右边,她又折回来,进了右手边这间病房。
时昶还没醒,他脸色苍白,唇色也淡。
星见月鼻腔发酸,她怎么把他害成了这幅模样。
“这是现场找到的物品,早上警察送来的,”护士拿来一个包,“手机一直在响。”
手机屏幕上闪动着闻一燃的名字。
星见月请护士帮忙接通。
闻一燃的声音传来:“哥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半夜电话打到一半突然断联,陈朝吓个半死,以为你真跳江了。”
“……是我,”星见月出声。
电话那边的闻一燃愣了几秒,“你谁啊?”
“我星见月,时昶出事了……”她看着病床上的时昶,声音哽咽,“他在安淮市一医院,你能不能联系他家里人?”
闻一燃真想骂人,这俩人什么时候又搞到一起了,“说清楚,他出什么事了?”
星见月简单说:“我遇到了点麻烦,他被我连累,伤得很严重,到现在都没醒。”
半分钟后,闻一燃问:“会死吗?”
星见月泪眼朦胧地看向旁边的护士。
护士凑近手机,说了句:“不会死的。”
“那就先瞒着他父母,我过去,”闻一燃已经打开电脑查机票了,他说,“星见月,你但凡还有点良心,就在医院守着他,你要是跑了,我饶不了你。”
星见月跑不了。
她一身外伤,人还在高烧。
得知她醒了,傍晚,警察来找她做笔录,昨晚的监控视频拍到了她和时昶被撞进江里的画面,但摩托车上的人戴着头盔,连是男是女都不好判断,他们查到那辆摩托车是报废的。
“我知道是谁,”星见月闭上眼睛。
警察抬起头,“是谁?”
她说:“他叫钱文斌,曾经是昌宜中医院的医生,2016年年初,他们夫妻俩租住在我们家楼上,平时在外相敬如宾,但晚上经常吵架,四月份的时候,他们发生矛盾,钱文斌把他妻子推下楼摔成了植物人,当时我家的狗在天台,脖子上的记录仪偶然拍到了,我和我妈出庭作证,最后钱文斌被判了十二年。”
十二年,他明明应该还在监狱里。
“肯定是他来寻仇,”星见月说,“我妈的车祸,根本就不是意外。”
警察记录好,合上笔记本,“谢谢你配合提供线索,这件事不排除他的可能,我们回去会认真调查,至于冯女士的车祸,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确实是个意外,肇事司机酒驾,冯女士超速,事故现场没有人为痕迹,肇事司机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他两个月内的活动轨迹我们都查过。你先休息,案子有进展了,我们再联系你。”
星见月烧得头晕脑胀,但还是起身送警察离开。
时昶也在发烧,她正准备进去,闻一燃打来电话,问她在哪个病房,她就在病房外等了一会儿。
闻一燃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
安淮市在下雨,闻一燃下了出租车,淋着雨跑进医院住院部,他走出电梯,找了一圈才看见星见月,她比他更狼狈,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脑门上贴着纱布,手背上扎着留置针,低着头,跟个鹌鹑似的,和学生时代那个热心大胆的侠女判若两人。
“你来了,”星见月抬头看向25岁的闻一燃,他成熟了好多,“他刚醒,医生说……不太好,我还没去看他,你先进去吧。”
闻一燃大步走近,“反正不管是死是活,你都得负责。”
“嗯,是我的责任,”她心里当然清楚,时昶是被无辜连累的。
“我先看看他去,你也别在走廊里站着了,祈祷如果有用的话,医院的地板早就被磕碎了,”闻一燃说话不太客气,推门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来了不代表你可以走,我不是他爹,在安淮待不了多久,照顾他还是你的事。”
星见月点点头。
闻一燃推开病房门,进去后就关得严丝合缝,不给她一点偷看的机会。
时昶在输液,他烧到了39℃,头痛乏力,人虽然醒了,但一点精神都没有。
闻一燃掀开被子,看到时昶四肢完好就松了口气,他搬了把椅子坐到病床边。
“没点眼力见,”时昶喉痛哑得厉害,“给我倒杯水。”
闻一燃冷笑,“渴死你活该,你不是逞能吗?你不是英雄救美吗?你别喝水了,也别吃东西,药也都扔了吧,不把自己折腾惨点,岂不是白进一趟医院。”
时昶没力气骂他。
病房里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听着闻一燃阴阳怪气的讽刺,都笑了。
时昶咳嗽一声,身体哪哪都疼,“你以为我想在医院躺着?”
闻一燃起身,礼貌对旁边的中年男人说:“叔,我倒杯水啊,一会儿我去给您接一壶。”
“喝嘛,”大叔给他拿了两个一次性杯子。
闻一燃倒了一杯热水,摇高床头,又调整了一下枕头,让时昶靠得舒服点,“我看你心里挺美的,你这一副短命样,也难怪星见月哭得眼睛都肿了,你要是醒不过来,估计她也不想活了。”
时昶神色不变,“她跟我什么关系?多久没联系了?”
闻一燃说:“她跟你毫无关系,高中毕业后就断联了,但你还是一见她就差点把命搭进去。”
时昶被烦得头痛,无奈叹气,“她喝得烂醉,站在桥边摇摇晃晃,跟鬼似的,我压根就没看清是谁。”
“骗骗自己得了,”闻一燃可不傻,“我说呢,你从国外回来,直奔一个没有待过的地方,之前我想不通这儿到底有谁在,现在明白了。”
时昶两眼一闭,“滚吧你。”
闻一燃盯着他,过了会儿,他问:“真不是因为认出她才拉着她殉情的?”
病房里味道不好闻,鼻息间全是药味,时昶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他伸手拿杯子,水喝到嘴里是苦的,他皱了下眉,“殉什么情?我跟她有什么情?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做不到袖手旁观,本能而已。”
“你真高尚。”
“谢谢夸奖,赶紧走。”
闻一燃笑了,“你是嫌我碍眼,还是嫌我多事?我走了,你好打着救命之恩的幌子借机缠住她,是不是?”
桌上放着隔壁病床那位大叔吃剩的半根玉米,时昶真想拿起来堵住闻一燃这张机关枪似的烂嘴。
他当没听见,继续赶人:“天黑了,你去家里睡吧。”
闻一燃嫌麻烦,“我住酒店,房间都定好了,在这附近。”
“给我拿几件衣服过来,”时昶扯了下身上的病号服。
闻一燃说:“你还想去哪儿啊,就在病房里待着,买几条内裤换换就行了。”
普通病房都是三个床位,说话不方便,闻一燃联系人,忙活了两个小时,把时昶换到了单人病房,这种麻烦事都协调好了,但全程没提去买饭这种小事。
护士交代了,得吃点东西,白米粥最好。
闻一燃可没打算去时昶家起火熬粥,趁时昶接电话的时候,走出了病房。
昨晚的事,星见月讲得平淡无奇,邹萌听得心惊胆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是阿姨在保护你。”
“我也总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星见月牵唇笑笑。
当时是时昶反应快,挂断陈朝的电话后迅速报警,他们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将近半小时,能活下来怎么不算奇迹。
每年在江边意外丧生的新闻可不少,邹萌心有余悸,“这半个月假期是周总特批的,你安心养着,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你出院,我陪你去山里烧烧香拜拜菩萨,去去霉气。”
有人敲门。
对方敲了两下就把门推开,但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一位脸色不太好的酷哥,只站在门口看着星见月,像是有话说。
邹萌问:“找你的?”
星见月“嗯”了一声。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邹萌把保温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这南瓜粥是我妈煮的,你一会儿饿了记得吃啊。”
星见月准备送送,“开车注意安全。”
邹萌摁住被子,让她躺着别动,“放心吧,我男朋友在车上等我。”
刚八点,邹萌还得回趟公司,她从闻一燃身边经过时,毫不遮掩地打量他,这样看着,除了脾气不太好,脸和身材没什么毛病,他手腕上戴的表价值不菲,家里资本应该挺厚实。
邹萌心想,星儿身边的帅哥还真不少,这种脆弱的时刻最需要陪伴,章潮再不回来,估计要地位不保。
“你要走了吗?”星见月往窗外看,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没停,“还在下雨。”
“今天懒得折腾了,住一晚再说,”闻一燃不是来这儿跟她叙旧的,“时昶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不知道?”
“哦,”星见月连忙下床,抱起桌上的保温桶,“我给他送过去。”
闻一燃说:“换病房了,在楼上。”
就一层楼,他们没等电梯,走的安全通道。
有护士从病房里出来,看见闻一燃,叮嘱他提醒病人把药吃了。
闻一燃瞟了星见月一眼,“听见了?”
星见月点点头。
病房门没有关上,留了一条缝。
“星见月,你断联好几年,一见面就送他这么别致的一份大礼,真有你的。”闻一燃毫不留情地数落她。
“没被撞死,也没被淹死,是他命大。他才刚来安淮市,也不知道他那个合伙人会不会嫌他晦气,怎么会有人倒霉成这样,半夜出门给人送相机拍什么星星,结果自己掉进江里,被撞的眼冒金星,万一人家撤资跑了,他可就有的忙了,早点破产,早点回昌宜,这样你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高高举起,重重砸在她脑袋上,让她抬不起头,更无力反驳。
星见月知道闻一燃不会给她好脸色,什么难听说什么,偏偏她就是理亏,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个案子还需要我配合,警察随时都可能会联系我,我没办法二十四小时照顾他,你能不能……多待两天?”
她自己都还病着,闻一燃其实没打算明天走,怎么着都得等姜冬也过来再说。
“没问题啊,你把那个欺骗感情的狠心女人叫回来,我就替你给时昶端茶送饭,一直照顾到他出院。”
星见月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如果她现在告诉闻一燃,杭霁要结婚了,结婚对象还是拉扯了很多年的白月光,闻一燃铁定扭头就走。
“哑巴了?”闻一燃笑得讽刺,“是你有求于我,我提个小小的要求,过分吗?”
星见月不吭声。
杭霁已经既然想好了,有结婚的打算,肯定会回昌宜一趟,带未婚夫去祭拜她母亲。至于见不见杭世庭,难说。
时昶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一张飞机票的事,你要是还惦记着,就自己找过去,为难她干什么?”
“一张飞机票的事,”闻一燃低声重复这几个字,嘴角的笑意有些自嘲,更是在笑话时昶,他们俩,大哥别说二哥。
他抬脚,砰的一声把房门踢开,“我才说她两句,你就不乐意了?她好像到现在都没进去看过你一眼吧。”
时昶没有接他的茬。
闻一燃跟星见月说:“我饿了一天,得去吃饭。他快烧死了,护士说,在温水里兑点医用酒精,擦擦身体可以降热,你记得帮他擦。”
他对上时昶的目光,挑了下眉,学着点吧,看看什么叫以德报怨。
“我去买毛巾,”星见月把保温饭盒塞进闻一燃手里,转身就跑,没给他叫住她的机会。
住院部有便利店,病房里开着空调倒是不冷,但外面气温低,星见月穿得单薄,只是穿过一条长廊,被冷风吹了一会儿,头就疼得更厉害。
她不需要什么,邹萌刚才都给她送到病房了,店里品类齐全,她把时昶要用的必需品挑好,全都放进洗脸盆里,端着盆去排队结账。
不是高峰期,排队的人不多。
快轮到她时,闻一燃打来电话。
“给他带几条内裤。”
“……我没买过,要什么样的?便利店里的,质量应该不太好。”
闻一燃说:“随便买吧,他连下床去趟洗手间都费劲儿,还挑什么挑。”
电话挂断五分钟后,星见月还呆呆地站在货架前,一筹莫展。
从她出生那天起,她们家就没有住过男人,她哪知道怎么挑男性贴身衣物?
选最贵的吧。
星见月看好价格标签,一个颜色拿了一条。
等她买完东西,从护士站拿到医用酒精回到病房,闻一燃早走了。
敲门没反应,她轻轻推开病房门,脑袋先探进去。
时昶睡着了。
星见月无声地松了口气。
已经查完房了,这层楼很安静。她关好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到病床边,药还放在桌上,她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看到里面的南瓜粥还剩一半,他大概是没胃口,吃不下。
星见月把洗脸盆拿到洗手间接热水,水龙头开得小,没什么声音,就是得多等一会儿。
灯光刺眼,影响睡眠,她出来的时候把病房里的灯关掉了。
手机连续振动了好几下,星见月一动不敢动,她小心地转身,确定病床上的人没被吵醒,才去洗手间搓洗毛巾。
她把洗干净的毛巾泡在兑了酒精的温水里,回到病床边,时昶的左手放在被子外面,她就先从左手开始。
护士说,擦拭手心、脚心、颈部、腋窝、腹股沟这些血管丰富的部位最有效。
星见月握住他的手腕,慢慢转动到手心朝上,动作很轻。
她拧干毛巾,轻轻擦拭。
擦完左手,她又走到另一侧,把他的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再重复一遍。
腋窝……就算了,这跟直接叫醒他有什么区别。
脚心……他怕痒,肯定会把他弄醒,算了。
腹股沟……
星见月摸了摸自己身上连接大腿和腹部的位置,应该是这儿,要擦拭这里,得把裤子往下拽一点,不合适不合适,也算了。
那就擦擦颈部,她小心一点,应该可以的。
她洗洗毛巾,弯腰靠近他的时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的嘴唇怎么破了?
不会是她给他人工呼吸的时候,牙齿磕破的吧?
那会儿她被冻得发抖,手脚没有一点知觉,也看不清,所有行为都只是凭着一丝微弱的求生意识。
不对劲!
她长久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慢吞吞地往上,毫无预兆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星见月的一只手正在扒他的领口,“那个,我可不是在占你便宜,护士说用酒精擦擦,能散热。”
时昶沉默,她也没动。
只有洗手间里亮着一盏灯,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被她挡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他开口道:“你帮我擦,谁帮你擦?”
声音很哑,但不像是睡着后被吵醒,眼神也不像。
星见月低声说:“我吃过药,已经退烧了。”
“是吗?”
“……是啊。”
时昶显然不相信。
他抬手抓住星见月的手腕,稍稍用力,她就被拽得朝他倒下去。
她反应慢了点,但右手撑在了枕头上,身体没有压住他。
两人只是额头相碰,也足以感受到彼此滚烫的体温。
她听到他说:“骗子。”
凌晨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即使星见月吃过药输过液,也依旧是高烧不退,更何况还有外伤。
她睡不着,医生根本不给她开安眠药,跑上跑下做点什么,心里才不会胡思乱想,才能感受到还活着的真实感。
他说她是个骗子。
只是单纯说她骗他退烧了,还是连带着高考完她放他鸽子的事?
闻一燃和杭霁之间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有过一段,分开的时候再浓烈的恨意,现在说起对方也就只剩欺骗感情这几个字,连名字都不想提。
她和时昶的那些过往怎么算?
恋人未满,暧昧不清。
“我一会儿就回去,”星见月僵硬地直起身体,把手腕从他烫得灼人的手掌里抽出来,“已经把你吵醒了,擦完再睡吧。”
时昶根本没有睡着。
她鬼鬼祟祟地在门口犹豫半天才敲门那会儿,他就醒着。
猎人设置陷阱捕猎时都要考虑猎物的习性和行为模式,增加捕获成功的机会。
初三暑假,他打球摔伤了腿,父母外出,保姆去买菜,他一个人在家,单脚挪到门口拿外卖的时候,球球那头猪打架输了在客厅发疯,他经过时不小心被绊倒了,刚好被因为杭霁突发阑尾炎打了120的星见月顺路捡起来一起送进了医院。
从那天起,她一天跑两三次医院,跟打卡似的,什么天气都拦不住她。
不是送吃的,就是送喝的,各种各样,杭霁有的,也都有他一份。
每次她都是请护士或者打扫卫生的阿姨帮忙,就算找不到人,她只能自己送,也是等他睡着之后,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一直到出院,他都没见过她。
“先吃东西。”时昶看着他。
星见月别开眼不看,“……我不饿。”
“没淹死,你打算饿死?”时昶拿走被她攥在手里的毛巾,扔进盆里,“我是倒出来吃的,这半份没动过,不是吃剩的。”
星见月从不矫情,“不用解释这个,我又不会嫌弃你,是真没胃口。”
时昶问:“你的命是谁救回来的?”
她低下头,“……是你。”
他语气平淡:“所以我有没有发言权?”
星见月无力反驳。
时昶偏头指了下的方向,星见月沉默地拿起保温桶,窗户旁边有个小桌子,她坐过去,拧开盖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喂,人病着,甜甜糯糯的南瓜吃着都是一股苦涩的味道。
断联了那么久的两个人,竟然在一间病房里分食一碗粥。
星见月没吃两口,就有人敲门。
护士提着一个袋子,“是你们点的外卖吗?”
“谢谢,”时昶点头,“我不方便,麻烦你帮忙放到桌上。”
护士把外卖放到星见月面前,“尽量多吃点,才有抵抗力。”
两份清炒蔬菜,一碗鱼汤,还有一份鲜切的水果拼盘。
星见月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扭头看时昶,他闭着眼睛,没理会她。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每一份都至少吃了一半。
收拾完餐盒,水也凉了,她又重新去换了一盆热的。
“既然你现在不想睡,再擦擦腹股沟,”星见月摸了摸自己,“就这儿,如果你不好意思,自己脱一下裤子,自己擦,我保证不偷看。”
时昶眼皮都不动一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没看过。”
星见月:“……”
好吧,是她不好意思。
初三暑假在他家门口的那次混乱的意外,她最后都是闭着眼睛给他穿的。
她拧干毛巾,“还是你自己擦比较好。”
时昶这次直接拉起被子盖住脸,“没力气,不想动,烧死算了,你走吧。”
药还没吃呢,星见月无奈地看着桌上的几粒药片和胶囊。
算了,帮人帮到底,他都这么坦然,她别扭什么。
她小声问:“这是新买的内裤,要顺便换一下吗?”
时昶睁开眼睛,看着她用两根手指拎着的纯灰色内裤,“你买的?”
“是啊,”星见月知道质量差了点,“尺码不适合也先将就两天。”
“这个不用你管。”
“……哦。”
星见月也不多事,灯光暗,倒也没那么尴尬,她掀开一点被子,病号服是松紧腰,她拽着往下拉,左右各擦两遍。
时昶全程没说话。
星见月看他耳朵红得厉害,去倒了杯水,等他吃完药,她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领导特批的假期,公司同事再着急也不会在星见月还病着的时候找她。
第二天下午,来医院的还是那两位警察。
高个子的李警官坐在椅子上,“昨天你说,车祸前,冯女士收到过死亡威胁,我们回去查了,那个微信账号的注册信息确实是钱文斌,但是,他在去年6月份就在昌宜监狱里病逝了。”
这个没有预料到的信息让星见月感到惊悸,“什么?”
李警官说:“我们联系到在昌宜监狱工作的同志确认过,去年6月17日凌晨,钱文斌突发脑梗,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亡了。”
星见月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稳住神思,“我和我妈没得罪过其他人。”
“钱文斌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李警官拿出一张照片。
星见月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很像,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区别,比她印象里的钱文斌要瘦一些,左脸也有痣。
李警官说:“他叫钱武斌,2016年6月9号凌晨,也就是你高考结束那天晚上,这个叫钱武斌的绑架未遂,还被拘留过。”
星见月眼神茫然,“绑架未遂?绑架谁?”
李警官看着她,“你不记得了?”
星见月大脑混乱,“难道是绑架……绑架我吗?”
心理医生说,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创伤性失忆,患者在经历重大身体创伤或者心理打击之后,会有部分选择性遗忘或者暂时性失忆的症状。
关于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星见月所有的记忆都是听冯芸口述的,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按照李警官所说的,也就是她和时昶分开后,她在自己家门口被钱文斌拖上楼。
闻一燃过来的时候,星见月已经在走廊的长椅上呆坐了半个多小时,她神色寡淡,失神地看着左手无名指,指根处有一道她搬到安淮市后才发现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伤疤。
当时,冯芸告诉她,那道疤痕是冯芸拿剪子帮她划牛仔裤扣眼的时候不小心划到她的手留下的。
“怎么不多披件衣服?”闻一燃看她穿得单薄,鼻尖都冻红了。
星见月回过神,“我还没回家。”
“阿姨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你能瞒几天?时昶不一样,他在外地,父母见不着他,小也再帮他糊弄一下,只要电话里不露馅也就瞒过去了。你天天不回家,阿姨不多想?”
闻一燃紧盯她的情绪变化,她不会是有男朋友了,没在家里住,和男朋友在外面同居吧?
“……我妈她……她前些天发生车祸,没有抢救回来,去世了,我现在就一个人。”星见月低着头,说话时,两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闻一燃心里咯噔一响。
这才刚过完年,别人都在团圆,她们却在经历分别。
他高三那年还吃过星妈妈做的牛肉馅包子。
亲人去世如同大雨连阴,外人无法感同身受,安慰只会惹人伤心,他连忙转移话题:“你家的狗有人喂吗?我闲着没事,可以去看看。”
星见月抬手抹掉眼泪,轻声说:“巧克力病得没办法,安乐死了。”
闻一燃愣住,他回想起这两天他对星见月的明讽暗刺,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他真该死。
他这会儿找过来,也是因为星见月一天没去看时昶,准备刺她两句。
闻一燃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星见月披上,“我买了晚饭,在楼上的病房里,一起去吃点儿。”
她没胃口,“你们吃吧。”
“我买了你的那份,不吃浪费。”
闻一燃强行把她带去时昶的病房。
时昶在接电话,应该是公司里的事。
星见月没怎么听,等他结束通话后才问了一句:“好些了吗?”
时昶开口就没好话:“你忙你的,不用勉强自己来看我,我也不想看见你。”
被冷落了一天的病人怨气很深,闻一燃捂住时昶的嘴,扭头对星见月笑了笑,顺便美化时昶的语言,“他是说,你还病着,要多休息。他救你是本能反应,无论换成谁,他撞见了都不会见死不救,你不用觉得亏欠。”
时昶冷眼看向他:“你有毛病?”
“快闭嘴吧,”闻一燃塞给时昶一把勺子,转身招呼星见月,“星儿,过来坐,你俩在发烧,我买的都是清淡的菜,这鱼片粥还不错,你吃这个。”
星见月被闻一燃按着肩膀坐在软椅上,面前摆着一大份冒着热气的鱼片粥,“我吃不了这么多。”
“给时昶分一半,”闻一燃往另一个碗粥里倒了二分之一,拿给时昶,他在星见月看不到的地方给时昶使眼色,“赶紧吃,别说话。”
时昶语气不善:“发什么神经?”
闻一燃压低声音:“吃饭吃饭,我还能害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