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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完了

这顿饭吃得无比安静。

星见月心不在焉,味如嚼蜡,时昶在生闷气,只有闻一燃忙得厉害,左顾右盼,对星见月的内疚关心和对时昶的好意提醒全靠眼神,但谁都没理他。

病房里暖气开得足,星见月喝了半碗热汤,又披着闻一燃的外套,脸颊红红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没给你换病房,是因为李警官说,你身边时刻有人更安全。”闻一燃解释道。

她那个病房里还住了两个病人,都有家属陪护。

“嗯,”星见月心里明白,“我明天就能出院了。”

闻一燃瞟了沙发上的时昶一眼,放下筷子,“你还在咳嗽,再多住两天。”

她摇头,“我身上就一点轻微的外伤,感冒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没必要占床位,而且在医院我睡不着。”

护士敲门进来,“家属有时间去一趟吴医生的办公室。”

闻一燃应了一声,“好嘞。”

星见月把外套递给他,“你去吧,我收拾。”

“帮忙看着点儿他的输液瓶,还有两瓶药,”闻一燃起身穿衣服。

星见月关好门,回头看时昶,针扎在他的右手,左手不方便,“你没吃多少,我喂你行吗?”

时昶神色恹恹,“饱了。”

天气差,病着心情不好,公司里还有烦心事,他还得应付家里人。

“再吃点菜吧,”星见月坐到病床边,拆了双干净的筷子,“我不是不想来看你,我老咳嗽,会吵得你睡不好。”

她夹了片青笋喂到他嘴边,“啊。”

跟哄小孩儿似的。

时昶没有折磨人的恶习,吃是吃了,但说话还是不怎么好听,“你本来就没有义务来看我。”

她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说:“你以前也救过我一次,扯平了。”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啊,”星见月想笑,“我那是顺手的事。”

“我也是。闻一燃说的没错,你不用觉得愧疚。”

“可是我愧疚死了,怎么办?”

病房里再一次陷入寂静,时昶靠着枕头,星见月在他的余光里,才两天,她肉眼可见地消瘦,刚才被闻一燃推进来时,她眼角泛红,魂不守舍的。

额头上的擦伤也不知道有没有换药,她说她睡不着,发着烧吃了药都睡不着,那平时怎么办?

这些年,她在安淮过得不好吗?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显得刺耳。

星见月抬头就跌进一双潮湿的眼睛,时昶来不及掩饰,狼狈地扭头。

“喂?”她起身走到窗边。

电话那边的章潮听出她声音不对劲,“是不是生病了?”

“有点感冒,”星见月忍不住咳嗽,“叔叔的病情有好转吗?”

章潮疲惫地叹气,“很糟糕,得动手术。”

她低声问:“什么时候?”

“医生还在安排,最早也得下个星期,”章潮那边很安静,他甚至能听到她呼吸时浓浓的鼻音,“感冒也得吃药,别硬扛着。能视频吗?我想看看你。”

“现在不太方便,”星见月换了只手拿手机,“我没事儿,已经吃过药了,叔叔的身体最重要,你别担心我。”

章潮无奈地笑了笑,“担心也只能是担心,没办法回去照顾你。”

她说:“你照顾叔叔已经够辛苦了。”

病房就这么大,即使星见月的声音再小,时昶也能听到。

像是她的朋友。

断联这些年,两个人的生活毫无交集,他对她身边的新朋友一无所知。

闻一燃去了医生办公室就没再回来,星见月接完电话,菜都凉了,她把桌子收拾干净,倒了杯热水给时昶。

长久沉默之后很难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他躺在床上,她窝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挂在架子上的输液瓶。

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有点催眠。

天已经黑了,病房里没开灯,不知不觉间,星见月靠着沙发睡着了。

闻一燃推开房门的时候,时昶正推着输液架,艰难地挪到沙发旁,用左手别扭地给星见月盖毯子。

真是医学奇迹。

闻一燃识趣地保持安静,轻轻带上门。

“就是这间病房吗?”姜冬也刚下飞机。

闻一燃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星儿在里面,别进去打扰他们了,你们俩先去吃饭,在酒店休息一晚,明天睡好了再过来吧。”

姜冬也是和男朋友江祁一起来安淮的,用不着闻一燃瞎操心。

“谁?”姜冬也愣了一下,压着嗓子轻声问,“你说谁在里面?”

“星见月啊,还能是谁,”闻一燃笑道,“你刚才是没看见你哥那那幅身残志坚的样子,他都能拖着输液瓶去给人家盖被子了,没什么大事。”

姜冬也难以置信,病房里的人竟然是许久没有消息的星见月。

电梯里跑出来一个小孩,横冲直撞的,江祁牵住她,把她往旁边带,“这么惊讶,谁啊?”

姜冬也习惯性地回握他的手,“我哥高考完就失恋了,你知道的吧。”

他们感情稳定,江祁都在准备求婚了,时昶却一直单身,家里人虽然不着急,但也不是没催过。

有一次过年,江祁去时家吃饭,偶然听到时昶奶奶那边的一个亲戚开玩笑,说时昶受过情伤,那位哥比时昶大四岁,江祁也得跟着叫一声哥。

“你们说的星见月,就是当时抛弃他的初恋女朋友?”

闻一燃靠着墙,两手插兜,嗤笑道:“什么女朋友,他俩压根就没好过。”

时昶高三那年,姜冬也跟他一起住在学校附近的考学楼,当然也是清楚的。

“你明天别往我哥心上扎刀子啊,”姜冬也叮嘱江祁。

闻一燃笑了一下,“适当刺激刺激,也不是不行。”

他观察过,星见月的心不硬,对时昶也不冷漠,不像那谁。

下了电梯,江祁和姜冬也这对小情侣凑在一起说话,都谈了好几年了,还在热恋期,这黏糊劲儿看着让人心生羡慕。

闻一燃两手空空地站在风口,觉得安淮真他妈冷,身体冷,心也冷。

他没走,其实就是想等等看杭霁会不会来找星见月,如果冯阿姨意外去世这件事都不足以软化她的心,他大概是永远也等不到她回来。

真没出息。

闻一燃抬头往楼上看,住院大楼灯火通明,里面有一个跟他一样没出息的男人。

他还能抽根烟,病房里的时昶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瓶药输完,他还是没有按铃,自己举着药瓶去护士站找责任护士换第三瓶,换完了再回到病房。

睡着的星见月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毯子滑到地上。

时昶把药瓶挂在架子上,推着架子走到沙发旁,蹲下去捡起毯子,重新给她盖好。

卫生间里的灯光不算亮,他静静地看着星见月的睡颜,有些恍惚。

高二同桌那年,她因为刚考进一班,不适应一班的学习节奏,晚上老是熬夜,白天总犯困,小课间只要没人来找她,她都能趴在课桌上睡一觉。

那会儿她心大,倒数就倒数,她只跟自己比,不像现在,睡着了,眉头都还皱着。

星见月动了动,无意识地抓住了时昶的手。

他呼吸一滞,目光落在她脸上。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感知到了,缓缓睁开眼睛。

他就在她面前,距离很近。

“做梦了?”他问。

星见月“嗯”了一声。

“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妈带我去游乐场,陪我疯玩了一天。”

时昶看着她潮湿的眼角,“听起来是个好梦,你怎么像是要哭了?”

星见月闭上眼睛。

她没有松手,时昶就没办法起身,还维持着她醒来之前的样子。

他说:“昨晚我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星见月轻声问:“你梦到什么了?”

时昶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梦到昌宜断断续续下了三个月的雨,我浸在水里,从头到脚都是潮湿的,从学校回家的路像个迷宫,怎么都走不出去,我绕啊绕,绕啊绕,被困在里面很长时间,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骨头都是冷的。”

脑袋迷迷糊糊的,她以为自己还没醒,“好奇怪的梦。”

“是很奇怪,”时昶看她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但梦的最后你给了我一把伞,所以我接受这个荒诞离奇、不切实际的梦。”

他还没有退烧,星见月通过牵在一起的手感受到了他的体温,逐渐清醒,视线也清晰了。

在她试图抽离的前一秒,时昶勾住她的手指,“高考结束那天,我问你对我有没有那个意思,不是逼你承认喜欢我,更不是要你立刻就答应跟我谈恋爱,我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信息:我可以追你了。你就算拒绝,也不用玩消失,直接告诉我,你对我没那个意思,搞搞暧昧调节一下无聊重复的生活而已,我不会缠着你。”

星见月当时没想拒绝。

她记不起自己被姓钱的拖到楼上之后经历过什么,只能确定是妈妈救了她,天没亮就带着她逃离了昌宜。

高考完的暑假,大概是人生最漫长的一个假期。

那年夏天,昌宜的雨季确实长得有点不寻常。

长久地落在时昶心里的这场连阴雨,此刻,也终于淋湿了星见月。

星见月像吃了一整颗柠檬,酸涩感从舌尖蔓延到心头,躲在眼眶里的眼泪被酸得跑了出来。

她问:“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我吗?”

时昶说:“不喜欢,但你欠我一段初恋。”

初恋,爱情萌芽的最初部分。

欠什么不好,偏偏欠了一个还不起的。

梦境一点点散去,星见月又回忆起泡在冰冷江水里的感觉。

对视让她的失落的情绪无处可藏,时昶抬起手的动作是想给她擦眼泪,她躲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的手背回血了。

她连忙爬起来,第一反应是关闭输液阀门,连鞋都没顾上穿,直接跑出去叫护士。

最后一瓶药,只剩三分之一,毫无意外要被护士说一顿。

值班护士拔完针,拿了个无菌棉球,星见月一边道歉,一边走过去帮忙压着棉球,等护士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时昶高烧两天,身体酸痛乏力,没感觉到痛。

星见月因为自己睡着了,不仅没能帮他叫护士换药,还害他又多挨了一针,内疚地抬不起头。

他右手扎过针的地方有一点点鼓包,她去洗手间打湿毛巾,回到病床边,把毛巾放在他手背上湿敷。

这回她是一点都不敢分心了,要么看看输液瓶还有多少药,要么看看他的左手,谨防再次回血。

“小也是不是快到了?”星见月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应该睡了很长时间。

姜冬也吃饭的时候给时昶发过消息,他说:“他们在酒店,明天早上再过来,你别急着自己去办出院手续,等小也过来。”

“嗯,”她点点头,“你睡一会儿吧。”

“我白天睡够了,”时昶没看她,“如果你在楼下病房睡不着,就留在这里,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也是奇怪,楼下病房其实不吵,晚上陪护的家属比病人睡得还早,星见月即使吃了药,脑袋昏昏沉沉的,依旧是彻夜难眠,在这儿却能安心睡着,还做了个梦。

输完液,护士来拔针。

星见月洗漱完,在洗手间接好热水,挤好牙膏,等时昶慢慢走进来。

“要帮忙吗?”她怕他摔了。

时昶接过牙刷,“不用,你去躺着。”

“我还是扶着你吧,”星见月不放心,她低着头,没多想,双手托住了他刚抬起的手。

灯光亮,能看到扎针处有点乌青。

时昶余光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出神,很短暂。

这一晚,星见月睡了个好觉,时昶反而失眠了。

闻一燃去买早餐,江祁和姜冬也先上楼,正好碰到医生查房,江祁留下,姜冬也陪着星见月去办出院手续。

姜冬也没有陌生感,出门就挽住了星见月的胳膊,“见月姐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你都毕业了,”星见月笑笑。

“这几年,你没回过昌宜吗?”

“……没有。”

姜冬也以前总跟着他们一起玩,跟谁都熟,包括杭霁,“杭霁姐也不跟我们联系,你们俩好狠心呀。”

星见月自知理亏,“对不起,我高考完遇到了不太好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没事啦,”姜冬也说,“我哥其实还好,一燃哥才惨呢。”

那个暑假,时昶没等到约好要见面的星见月,得知她连夜搬走并且换掉了所有联系方式之后,只在家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接下来的日子,该干什么干什么,看日落看流星,看山看水,几乎把国内都跑遍了,他就算不开心,也不会大吵大闹,自己消化。

相比起来,闻一燃的那个暑假确实很黑暗。

他和杭霁的关系暴露,杭世庭和闻惠气得要把他们俩中的一个送出国,闻一燃不愿意,杭霁就得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去读国外的野鸡大学,杭世庭态度强硬,没得商量。

18岁的年纪,自信地以为真爱无敌,所向披靡。

闻一燃相信杭霁会跟他站在一起,抗争到底,然而杭霁瞒着他和杭世庭做了个交易,用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来换回她们一家三口曾经住过的那套房子。

她要回房子,不是怀念曾经的家,而是转手就找中介卖掉,拿着那笔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一燃在杭霁上飞机前吞了一周安眠药的剂量,被时昶发现,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姜冬也轻声问:“杭霁姐还会回来吗?”

“会吧,”星见月失神地望着天空。

“高中毕业之后,我哥一直没谈恋爱,”姜冬也突然转了话题,“他一有时间就去南川看我了,大学毕业出国留学,读完研,待了两年就回来了,人际关系很简单的。”

星见月有些茫然,“啊?哦。”

姜冬也笑道:“只要是第一次,无论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都算初恋嘛,对吧?”

星见月点头。

出院手续不麻烦,就是得排队等,周末早上医院各个窗口依旧是大排长队,姜冬也让星见月在病房休息,她去排队。

所有手续都办好后,姜冬也还要去时昶家拿衣服,她刚来,不熟悉,星见月跟她一起过去。

看到姜冬也手机里的地址,星见月惊讶地发现时昶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她住1号楼,时昶住9号楼,9号楼从东门进出最方便,她习惯走西门,所以两人一次都没遇到过。

“太巧了,”姜冬也感叹,“安淮市这么大,你们竟然住得这么近。我哥年后过来刚换的小区,见月姐姐,你住多久了?

星见月和冯芸以前不住这里,“我毕业实习的时候搬过来的,这儿离我上班的地方近。”

姜冬也说:“所以,就算没有这次意外,你们迟早也会见面。”

星见月的心被触动。

上一次回到这个时空,她在公司的园区里见过时昶。

她不知道在真实世界里,他们是否擦肩而过。

姜冬也的生活能力极强,高中就能做一大桌饭菜,两人买菜煮饭,忙活完,傍晚又赶回医院。

电视开着,在播一档脱口秀节目,江祁和闻一燃点了烧烤,连啤酒都喝上了。

时昶白眼翻上天。

“你们俩真烦人,”姜冬也没好气地瞪了江祁一眼,转身把饭盒拿出来,“哥,这粥是见月姐姐特意给你熬的。”

时昶神色复杂,“她做的?”

他这是什么眼神?

“我尝过了,”星见月说,“不会毒害你。”

时昶看过去,“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多吃点,”星见月有自知之明,她做菜是不怎么样,“还烧吗?”

说话时,她走到病床边,抬手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烧,真怕你烧傻了。”

闻一燃接话:“这年头谁会要一个脑袋烧坏了的傻子,万一留下后遗症,你得负责啊。”

“别理他,”时昶把她的手拿开,坐了起来,“你们俩吃过了?”

星见月点头,“在家吃的。”

姜冬也把带来的衣服和日用品放进柜子里,“哥,晚上江祁留在医院陪你,我跟见月姐姐回去睡。”

时昶差点呛着,“他陪我?”

“你不是想洗澡嘛,他在这儿方便点,”姜冬也笑得灿烂,“我陪见月姐姐说说话。”

正好家里打来电话,时昶应付几句,就把手机给了姜冬也。

小小病房里,有人吃饭,有人在电话里陪长辈聊家常,有人打游戏,竟有几分家的感觉。

星见月心想,如果时空错乱是妈妈的力量,是妈妈在她孤身一人难过得想要死掉的时把她带回到这群朋友身边,她愿意接受。

“我明天再来看你。”星见月收拾好碗筷。

“等等,”时昶在没人注意他们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腕,但很快就放开,“电话留下,微信加上。”

星见月看着他。

时昶把手机放到她手边,“不乐意?”

“我哪有,”星见月的手机在桥边摔坏了,不影响使用,就没去修也没换,她扫码加上微信好友,把电话号码发了过去。

时昶叮嘱她:“锁好门,手机开机。”

“嗯,”星见月提起袋子,“小也,走了。”

姜冬也凑到江祁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起身跟上。

到家后,星见月在柜子前找干净的毛巾,姜冬也没事做,书桌前有一面照片墙,她本来只是随便看看,却没想到,在其中一张毕业照上看到了她认识的人。

姜冬也走近,仔细看,确定自己没认错。

“诶?你们俩怎么会认识?”她指着站在星见月身边的章潮。

星见月回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大四的时候认识他的,实习期不敢得罪客户,章老师在一个饭局上帮我解了个围,不然我肯定是要倒大霉的,客户不高兴,我就吃不了兜着走。”

姜冬也跟章潮不熟悉,只见过一次,去年春节听姑姑说起,章潮回国后在高校当老师,他父亲身体不好,可能要动手术,春节就没能回国团聚。

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章潮哥跟我哥是亲戚,你知道吗?”姜冬也问。

“啊?”星见月不小心碰到头,“什么亲戚?”

姜冬也说:“我哥的奶奶是章朝哥外婆的亲妹妹,他们俩小时候关系还挺好,后来各忙各的,每年最多也就见那么一两次。”

星见月愣住。

……不会吧。

她看向墙上的照片,心里翻江倒海。

“小也,我惨了,我完了。”

姜冬也听不懂,她只觉得章潮出现在星见月的照片里不是一件坏事,他就像个纽带,把两个失联已久的人重新连接在一起。

只要有了联系,一来二去,隔阂总会消除。

他们订的是周一返程的机票,还能在安淮再待一天。

时昶有人照顾,星见月就抽空去了趟警局,李警官外出,接待她的是一位女警。

冯芸的车祸已经认定为意外,事情过去了半个月,星见月才见到肇事司机和其家属,丈夫神情木然,沉默不言,妻子挺着大肚子,哭着要跪下给星见月道歉。

星家一家三口都爱管闲事,也容易心软,就算遇到什么事,是对方理亏,但只要诚心道个歉,也就过去了。

可这场车祸带走的是一条人命,是星见月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别说跪下道歉,伏地磕头都没用,她永远都和解不了,甚至希望能多判几年。

在江边撞伤时昶并且试图二次伤害星见月的嫌疑人钱武斌还没有找到,这起案件,警方还在侦办中。

女警提醒星见月,天黑后尽量不要单独外出,也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星见月自知危险还没有结束,连车都不打,出行靠地铁,买东西也都是选择人流量大、有监控的区域。

她调整好情绪,打算买点菜回家给时昶做病号餐,总不能让他顿顿吃外卖。

冯芸以前喜欢去小区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星见月跟她去过几次。

正是下班时间,市场里人多,星见月要买一块牛腩,她跟老板说话,被挤得没站稳,不知道踩了谁一下,等她回头就找不着人了,身边都是些走得慢的老年人,但能闻到空气里一股浓浓的烟味。

星见月转过身,看到肉店老板叼了根烟,就没多想。

她不常进厨房,会做的菜不多,番茄牛腩算是拿手菜。

砂锅里炖煮出浓郁的番茄味,星见月拿勺子尝尝咸淡,味道出乎意料的好,舌头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她都没做给妈妈吃过。

她把饭菜打包好,赶在天黑前到了医院。

病房里和昨天一样,还是那档脱口秀节目,坐沙发上的三个人已经无聊到开始打牌了。

姜冬也贴了一脑门的小纸片,回头跟星见月打招呼。

“明天几点飞机?”星见月问。

“我和江祁是下午三点多的,一燃哥早上十点就得去机场,”姜冬也吹掉挡眼睛的小纸片,“见月姐姐,辛苦你照顾我哥,我们周末再过来。”

“应该的,你们放心,”星见月把枕头垫在时昶身后,让他靠着舒服点,“那个……真不用跟你爸妈说一声吗?”

时昶退烧了,精神好了很多,眼神不再像前两天那么浑浊,抬头看她时,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你想见他们?”

星见月:“……”

那倒不是。

害他遭这么一难,她怪不好意思的。

时昶没醒的时候,闻一燃就替他做主瞒着他父母,也是担心时昶父母知道了会对星见月有意见。

打了半天牌,闻一燃站起来活动筋骨,“今天晚上谁留下?”

“让我留下吧,回家我也睡不着,”星见月看向时昶,“我在这儿陪你,行吗?”

那可太行了。

“好吧,”闻一燃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这菜太清淡了,你们俩吃,我们去外面吃火锅,吃完回酒店,不来医院了啊。”

姜冬也心领神会,拉着江祁出门,把空间留给时昶和星见月。

闻一燃跑这么快,星见月以为他是对多年前那份没熟的豆角心有余悸,就没留他。

星见月去洗手间打湿毛巾,坐到病床边帮时昶擦手。

章潮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星见月莫名有种被抓现场的感觉,她没接,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塞进兜里。

“怎么不接?”时昶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习惯。

“垃圾电话,”星见月随便搪塞过去,“吃饭吧。”

“今天去哪儿了?”

“我去了趟警局,见到了撞我妈的肇事者,他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他老婆大着肚子又哭又跪,好像我是个不近人情的罪人,尽管如此,我也不要原谅他们。”

时昶拿筷子的手顿住。

他的目光在饭桌上停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落在她脸上,星见月形容不出这是什么眼神,情绪很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后悔,有潮湿的泪意。

他在心疼她吗?

看来闻一燃没有告诉他,星见月不想让气氛太沉重,影响他的情绪,但实在笑不出来。

“对不起,”时昶心里五味杂陈。

那晚在江边见到她时,脑海里尘封的记忆立刻就翻涌而出。

高考后那晚,他送她回家,在家属楼前的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她跟他约好第二天傍晚在公园见面。

他到家后,凌晨五点多才睡,早上八点不到就醒了,那天的时间真是漫长,好不容易到了约定时间,他在公园等了又等,她都没来,微信联系不上,手机也关机。

等他找到她家,才得知她们一大早就搬走了。

闻一燃得知自己被欺骗之后,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乱砸东西,时昶却平静地不太正常。

十八岁的年纪,告白失败可是天大的事,自尊心和毫无保留的初恋都被践踏,足以让一朵没有经历多少挫败的太阳花低迷不振。

他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一觉睡醒就没再提起过。

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而已,他说服自己,星星和月亮,哪里都看得到。

大学里有个老师在课堂上讲,初恋只适合怀念,如果非要强求再见一面,得到的,要么是被遗忘的惆怅,要么是双方的灾难。

时昶深以为然,直到他回昌宜一中参加校庆活动,偶然从高三班主任口中听到她消息,如同一颗野草种子落在心头,只需要汲取一点点养分就能疯狂生长,他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

好吧他承认,他没那么潇洒,每每想起当年的事依旧如鲠在喉,无论他是不是会错了意,他都要亲耳听到她的答案。

所以他来到她身边,然而好几次预谋已久的擦肩而过,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看向他,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就忘了他。

她过得好,他不痛快。

她过得不好,他更不痛快。

长久以来,时昶在跟星见月较劲,也在跟自己较劲,以至于醒来后面对她时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对不起,”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

“你干嘛道歉,”星见月垂着脑袋,“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失约了。”

但她并不怪冯芸连夜带她逃离那栋家属楼。

“时昶,我好想我妈啊,她把你带到了我身边,可我还是很想她。小时候,别人学钢琴学舞蹈,她也送我去最好的机构培养兴趣爱好,别人到各种地方旅游,她也经常带我出去玩,她也问过我想不想有个爸爸,可不等我回答,她就摇摇头说不行,她怕不是亲生的,人家对我不好,怕我受委屈。她一个人把我养大,生活全都围着我转,不到五十岁就有白头发了。”

这些天,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妈妈的身影。

星见月哽咽地说:“她是在收到死亡威胁,急着去报警的路上和一辆车撞上的,那怎么能算意外呢?”

在眼泪面前,语言显得笨拙。

时昶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痛楚,却找不到一句恰当的安慰,他只能用这具内外都是伤的身体抱抱她。

星见月闭上眼睛,许久没都没说话。

这个冬天真冷,她想回到昌宜,回到那个有妈妈有朋友的时空。

病房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时昶回过神,腾出一只手,拿起手机准备联系他爸,他爸是律师。

星见月惊醒,眼前还是25岁的时昶,他在医院待了几天,下巴长出了短短的胡茬。

时昶低头看她。

“我以为,你又一次把我带回昌宜了,”她有些失望。

时空穿越失效了吗?

他轻声问:“你想回去?”

“想,做梦都想,”星见月有点后悔上一个时空因为恐惧而跑下楼去抱他。

她说:“如果那天晚上在江边你没有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的结局应该是溺水而死。时昶,其实……其实我很喜欢你,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了,晚了这么多年才告诉你答案,对不起。”

那天星见月睡在病房里窄小得连腿都伸不直的沙发上,半梦半醒时,时昶说他已经不喜欢她了,当然是句违心话。

曾经时昶不止一次想过,他耿耿于怀的到底是她这个人还是那段还没开始就无疾而终的初恋。

人是无法替代的,初恋只要是第一次恋爱都可以算是初恋,执着于前者,那就得跟她耗到底,珍视后者,认认真真开始一段恋爱就可以弥补遗憾。

重新开始一段恋爱毫无疑问是条捷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再难翻阅的山也终将会成为过去,但时昶不行,他想得次数越多,就越确定他就是执着于她这个人。

她的一句“我很喜欢你”,再加一滴滚烫灼人的眼泪,他就败得彻彻底底。

“哥,你想什么呢?”姜冬也去机场之前又来了医院一趟。

“在等你姑父的电话,”时昶昨晚已经找过时逢远,酒驾致人死亡不是小案件,“我这儿没什么事,下周末你好好休息,不用来回折腾了。”

姜冬也放心不下他,“坐飞机才两个多小时,一点也不累。”

“我看你是嫌我们碍事,”江祁一眼看穿,“昨天白天还在装不在乎,才过了一晚,你的眼睛就黏在人家身上,昨晚聊什么了?”

时昶面不改色,“聊她妈妈的案子。”

“不止吧,”江祁笑了,和昨天相比,这哥肉眼可见的明朗了许多,“要是真被闻一燃说中了,我得输他500块钱。”

“他那张嘴能讲出什么好话,”时昶看了姜冬也一眼,“管管啊,在外面乱赌不是好男人,今天敢赌五百,明天就敢赌五十万。”

闻一燃和江祁打赌的时候,姜冬也就在旁边,她也好奇,“你们俩和好了吗?”

“什么叫和好,说得像分手过一样。”时昶淡定地闭目养神,想起星见月今天早上别扭的样子,他忍不住想笑。

江祁接话:“就是,又没在一起过,顶多只能算是破镜重圆。”

“那……圆了吗?”姜冬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时昶,试图捕捉他的微表情,“哥,你别太傲娇,人家给你台阶下,就赶紧下嘛,不要又错过了,人生一共才几个七年。”

时昶“啧”了一声:“你是哪边的?”

姜冬也凑过去,“当然是你这边的啊,但现在是见月姐姐最伤心的时候,你可不能在伤口上撒盐。”

“他这是吃到糖了,”江祁看破不说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好,”姜冬也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时昶,“这是见月姐姐家的钥匙,前天在她家给你做饭,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她给我的,你记得还给她。”

她都把门关上了,又推开一条缝,脑袋探进来,小声对时昶说:“希望下次见面,我能改口叫嫂子。”

病房里安静了,时昶的心却静不下来。

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小沙漏,他拿起来看了看,是她高中就在用的东西,做旧复古工艺。

陈朝连发好几条消息,时昶回复完,点开了星见月的微信头像,她最近一条朋友圈是春节那天发的合照,她抱着狗,冯阿姨抱着她,旁边桌上是丰盛的年夜饭。

继续往下看,她几乎两三天就有一条动态,大部分都是她家的狗,很少有工作相关的内容,连同事都极少提起,唯一出现在一张聚餐照里的人还是他通过帮忙停了一次车认识的邹萌。

再往下,是她的大学生活,时昶倒着看完了她从毕业到新生入学这四年所有的动态,顶着大太阳兼职,沙漠越野穿越,雪夜在宿舍楼下花三个小时堆雪人,和室友跨越好几个城市去看演唱会却遇到暴雨淋成落汤鸡……等等,每一条动态都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时逢远打来电话,时昶才退出微信,两人沟通完案情,外面天都黑了。

具体细节还得星见月来说,时昶发消息问她几点过来。

十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两声,是姜冬也和江祁到家了。

时昶回完一通电话,星见月还没有回他消息,他皱了下眉,切换到通话界面。

肇事司机的妻子守在小区门口,星见月不可能和解,也不想听她哭诉家里有多不容易,远远看到她就转身选择绕路,走另外一个入口。

下了电梯,星见月习惯性把手伸进包里摸钥匙扣,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她把自己常用的钥匙给了姜冬也,她包里只有一把单独的备用钥匙。

开门后,她没开灯,脱掉外套往沙发上躺,她刚才拿回来的是邹萌妈妈炖的汤,听说炖了大半天,刚好给时昶补身体,她闭眼休息,想着一会儿再做两道什么菜。

正想着时昶,时昶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坐起来,刚要接听,突然闻到了一股烟味。

这两天就只有姜冬也来过,不可能有人在家里抽烟。

她莫名想起在市场闻到的那股烟味,浓烈刺鼻。

星见月看向门口,一阵阴森的恐怖感顺着尾骨往上爬。

家里……有人!

在她起身前,一只大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鼻,那令人作呕的烟味紧紧包围过来。

她喊不出声,只能发出“呜呜”的微弱声音,挣扎间,手机掉在地上,被一双黑色冬靴踩碎了屏幕。

呼救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星见月本能地反击,撕抓男人的脸,用力咬住男人的手掌,被激怒的男人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摔在地上,粗暴地用胶带缠住她的嘴和双手。

男人捏着她的脸,转向后面时,她终于看清了曾经企图绑架她的罪犯。

钱武斌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太吵会被割掉舌头的。”

星见月睁大眼睛,心脏剧烈跳动。

“没想到我还能找到你吧,老天有眼,让那个多事的死女人被撞死了,给我省了不少力气。”钱武斌摘掉帽子,蹲下去用身体压制住她乱踢的双腿。

他摸了摸只剩半截的无名指,“我这根手指,是被你咬断的,还记得吗?要不是那个死女人听到动静追上楼,你的无名指也会被我切掉。”

生理性眼泪模糊了双眼,星见月死死盯着男人,被她忘掉的记忆从脑海中涌出。

那天晚上她被捂住口鼻拖上楼,男人用绳子捆绑她时动了歪心思,想要侵犯她。

是妈妈听到了她无法喊出口的求救。

“那个贱人怀了个野种,我哥只是不想替别人养孩子而已,有什么错,谁让你们母女俩多管闲事?”钱武斌从衣服里拿出一把刀。

刀刃泛着银光,贴在星见月的皮肤上,她挣扎一下就被划出一道口子。

“他死了,死在监狱里了!”钱武斌仇恨地掐着她的脖子,面目狰狞,“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偿命?”

他忽然起身,往房间里走。

星见月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她只想自救,只想着要活下来。

她翻动身体,吃力地往前挪,试图接近男人扔在地上的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她马上就能碰到刀柄时,刀被那双黑色冬靴踢到了门口。

钱武斌扯着她的脚,把她拖到客厅中央。

她看着男人把从卧室里找出来的相框摆在桌上,照片上的冯芸温柔地笑着,像是在看着她。

“这么漂亮的脸,死得太轻松,多可惜,”男人笑得令人作呕,“让你亲爱的妈妈看着,更有意思。”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星见月挣脱出一条腿,踹在他下巴,男人啐了一口血沫,转过来就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顺手拿起桌上的花瓶,高高举起,下一秒就会重重砸下来。

“砰砰——”有人在外面敲门。

星见月看到了希望,开始用尽全力挣扎,哪怕弄出一点动静传到门外,她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死死盯着那扇门,可除了刚才的敲门声,再没有任何声响。

门外的人像是离开了。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手再一次朝她伸了过来。

突然,钥匙插进锁孔,拧动。

门开了。

外面的灯光从门缝里照进客厅,星见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钱武斌的咒骂声很短暂,混乱的打斗被尖刀刺进血肉的声音终止。

她闻到了鲜血的咸腥味。

时昶……不行……不可以!

“我要报案,这里是福安花园1号楼,602室,有人持刀入室行凶,腹部重伤,”时昶冷静地报警。

星见月听到是在他说话,那窒息感才稍稍缓解。

时昶擦了擦手上的血,三两步走到星见月,跪下去,扶着她的肩,让她坐起来。

“没事了,”他小心撕掉捆绑着她半张脸的胶带,胶带缠了很多圈,粘着她的头发,他动作不敢太快,“没事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浑身都在颤抖,呼吸急促,“他……他死了吗?”

“不知道,”时昶眼角通红,挪到后面解救她的双手,“敲门没有应答,我差点就走了,幸好电梯停在16楼没有下来,很奇怪,楼道里那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却有种你在叫我的错觉,幸好小也把钥匙留了我,幸好你没事。”

桌上有一包湿纸巾,时昶没耐心一张一张往外抽,他扯烂包装袋,拿了厚厚一叠过来,帮她擦她去脸上的血迹。

他靠近她,额头贴着她的,“吓坏了,是不是?”

“我被你吓坏了,”星见月身体僵硬,她紧紧抓住时昶的手,看向倒在门口的男人,他身下流了一大摊血,“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死了活该,”时昶捧着她的脸,不让她看,“他活着,以后我每一天都得提心吊胆地过。”

“那你怎么办……”星见月咬破嘴唇,突然如梦初醒般冷静了下来,“是我,是我正当防卫,失手刺伤了他,没错,是我!他对我实施暴力行为,还要侵犯我,我是正当防卫,你看,我身上的这些痕迹都是证据,跟你没关系,一会儿警察来了,你的口径一定要跟我一致,你只是救了我,没有伤人,时昶你别管我了,你快走……”

警笛声呼啸而来。

星见月语无伦次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怎么能看着时昶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被警察带走。

“时昶……”星见月崩溃大哭。

“你说的对,这是正当防卫,”时昶捡起地上的钥匙,将沙漏钥匙扣上的血迹擦干净,放到她手里,“妈妈留给你的纪念品,万一弄丢可就找不回来了,收好。”

星见月泪眼模糊地看着手里的复古沙漏,倒转过来,细碎的沙粒不间断地从小孔往下流。

她知道了,昨晚在医院的拥抱没能逆转时空,缺少的就是这个沙漏!

“时昶,”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正在跟警察陈述情况的时昶回头,星见月从黑暗里快步跑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她。

头晕脑胀,胸口发闷,心跳声却异常清晰。

“2分15秒,16秒,17秒……秦潇潇你不行啊,”祝平安暂停计时器,把脸埋在水里的星见月捞起来,“星儿,可以了,你赢了!”

星见月抹了把脸上的水,抓住岸边的扶手借力,大口呼吸。

她睁开眼睛,视线逐渐明晰。

依次进入视线的,是穿着泳衣的秦潇潇和祝平安,还有因为怕水而远远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杭霁,在她旁边站桩的人是闻一燃。

耳边充斥着各种混乱的声音,溅在身上的是清凉的水滴。

挂在墙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2016年,5月1日,15点48分21秒。

回来了!

星见月心里生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欣喜,下意识在周围寻找时昶的身影。

公共泳池,不分男女,昌宜的天气才刚刚热起来,游泳馆还没到下饺子的程度。

“对对对,多看看,找个身材最好的,”祝平安帮忙出主意,“那个怎么样?”

两人在水里憋气,谁输了谁去大冒险要微信。

宋明奕突然从水里冒出来,“跟白斩鸡似的,真没品。”

祝平安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清脆的巴掌声都有回音,宋明奕痛得龇牙咧嘴,挥动手臂往她身上回泼了一捧水。

秦潇潇愿赌服输:“星儿,看上谁了?”

星见月的心思不在这些人身上,随手一指,“就那个吧。”

祝平安看过去,两眼放光,“哇哦!极品!星儿你真会挑,潇潇,你如果没要到微信,一会儿请大家喝奶茶。”

被星见月挑中的男生刚来,还在岸上热身。

“行啊,”秦潇潇没在怕的。

她爬上岸,披了条毛巾,不紧不慢地朝对面走过去。

祝平安和宋明奕跟现场直播似的,一人一句。

星见月在泳池里没找到时昶,也上了岸。

杭霁怕水,是被闻一燃从家里拽出来的,早就想走了,“不游了?”

“有点冷,”星见月接过毛巾披上,“我先去冲澡。”

“外面等你,”杭霁收拾东西起身。

闻一燃说:“我也不游了。”

他走另一个通道,去男浴室,顺便跟那位还不太熟悉的哥打招呼,星见月可真会挑,挑中了一年回国两次的章潮。

“时昶呢?”闻一燃往他身后看。

“他今天不游,在前台给他妹妹办卡,”章潮说,“你们要走了?”

闻一燃点头,学校放一天假,杭霁睡到下午一点才醒,出门前只吃了片面包,估计是饿了。

“你们认识啊!”秦潇潇还没来得及散发魅力,一看这个情况,装都懒得装了。

她期盼地看着章潮,“帅哥,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帮帮忙呗,我跟我姐妹打赌输了,要不到你的微信,我会被嘲笑到明年的,拜托拜托,加上好友我保证不过分骚扰你,如果你嫌烦,两周之后把我删掉就行。我也不白加你微信,给你画张画,以后我肯定会出名的,你坐等我的画升值。”

章潮看向闻一燃,闻一燃两手一摊,表示不关他的事,他和章潮只见过两次,今天就是第二次,没加微信。

秦潇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谢了再说,“谢谢帅哥!”

她都谢上了,章潮也就没法儿再拒绝,他笑着说:“我的手机在车里,你等我一会儿。”

“好好好,我等你。”秦潇潇抬头挺胸地转身,隔着半个泳池,偷偷对着正看热闹的祝平安比了个“OK”的手势。

章潮还没下水,回更衣室换身衣服就能出去,只不过车停得远。

女更衣室里,秦潇潇快速穿好衣服,头发还在滴水,拿着手机就往外跑,“星儿,快点啊。”

秦潇潇在前台遇到了时昶,佩服地竖起大拇指,“到这儿都不露,男德一百分。”

她脚下生风,时昶侧身避开,“急着去哪儿啊?”

秦潇潇说:“星儿看上一个大帅哥,我去给她要微信。”

时昶:?

胳膊被拽住,秦潇潇被迫停下来。

时昶松手,身体往后靠着前台的柜子上,今天三十摄氏度,白天可以穿T恤。

他是真白啊,这是天生的,秦潇潇有点羡慕,她捂了一个冬天,勤勤恳恳地擦各种美白身体乳,都没他白。

时昶漫不经心地问:“她看上谁了?”

秦潇潇朝着大门外努努嘴,“喏。”

星见月已经能很快适应时空逆转后的世界,她把头发吹到半干,一出去就看到了时昶。

他双手沾着鲜血眼眶潮湿泛红看着她的模样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星见月心口一阵刺痛,跟随本能朝他跑过去。

不行不行,不能抱。

她在距离他半步远的位置急刹车,缩回手背在身后,“时昶……”

如果是平时,时昶早就回头看她了,这会儿却无动于衷,等她叫第二声才转过身。

他要笑不笑,怪怪的。

“怎么了?”星见月踮着脚往他刚才注视过的方向看。

那是……章潮?

秦潇潇正在加人家的微信。

救命啊!她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时昶身边的章潮!

星见月对上时昶的目光,下一秒,扭头就跑。

他一只手伸过来,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

“要微信多麻烦,我直接介绍你们认识。”

他没怎么用劲儿,星见月就是挣脱不开,一只手推着他的胳膊,干巴巴地笑,“现在认识太早了吧。”

时昶看着她的眼睛,“赶早不赶晚,你不是看上了吗?”

星见月小声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儿,误会误会。”

她心虚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多眨几下,时昶不生气,他脾气好,心胸宽广,“秦潇潇,微信是谁要的?”

秦潇潇毫不犹豫地指向星见月:“她!”

星见月:“……”

章潮闻声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女孩儿被时昶锁喉,时昶要她转过来,她不肯,双手捂着脸往他身后躲。

章潮忍不住笑了笑,“真青春。”

“你也没比我们大几岁,”秦潇潇也是个颜控,“四舍五入就是同龄人。”

章潮多看了两眼,“难怪不去打球,非要来游泳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时昶在吃醋?”

“吃醋也要有能吃醋的身份,”秦潇潇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姐妹,“是朋友就别告密啊,不过……就算家长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俩又没越界。”

章潮挑眉,“你的意思意思是,他们还只是同学关系?”

“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暧昧期时长快赶上我的叛逆期了,”秦潇潇神经大条惯了,“打球?去哪儿打球?我们能去看吗?”

章潮说:“改游泳了。”

“别游了,”看帅哥游泳固然好,但秦潇潇觉得自己都泡发了,手指木木的,“时昶压根就不是来游泳的,他应该也是准备走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吧。”

“你们先去,”章潮说,“来都来了,我进去游几圈。”

章潮走过来时,星见月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介绍一下?”章潮显然是故意的。

她脸小,两只手捂得严严实实,时昶真没生气,还能开玩笑:“你们微信聊吧。”

章潮也配合:“好啊。”

他进去重新换衣服了,星见月瞅准时机,拔腿就跑。

杭霁问她吃什么。

星见月脚步不停,只留下一句:“我回家。”

五一劳动节,冯芸休假。

家属楼住了很多老年人,都在院子里下棋打牌。

星见月一路跑到家门口,摸到钥匙开门,进屋就往冯芸怀里扑。

五月初夏,风被太阳晒过,吹进屋是暖融融的。

好温暖。

温暖得让她想哭。

冯芸神色不安,人也恍惚,她把撒娇的女儿从怀里拉出来,“星儿,你看看这个。”

星见月不敢接冯芸递过来的手机。

她知道让冯芸胆战心惊的是什么,手机里的视频就是钱文斌被定罪的直接证据。

上一次母女俩没有犹豫,但这一次她们有选择的机会。

星见月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可以自私一点,不要管这件事,要相信警方,没有这个证据,警方迟早也能查清真相。

对,现在的侦查措施可比爸爸参加工作那时候进步多了,要相信警方。

她只想妈妈活着,有什么错?

星见月举高手机,要从窗户扔出去。

“星儿,你干什么!”冯芸连忙抢回来,“我们应该把这段视频交给警察。”

星见月心慌得厉害,手在抖,“妈,我们不要管别人的事,警察已经在查了,肯定能查出真相的。”

“我在医院看过那个女人,浑身插满了管子,孩子没了,她估计也醒不过来了,”冯芸说的是楼上的孕妇,也就是掉楼案件的受害者,“星儿,你爸爸是个英雄,我不能拖他的后腿,让他在地下抬不起头。”

星见月急了,大声道:“爸爸才不在乎面子,他更希望我们平安!”

“是,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如果我保持沉默,导致凶手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那么我后半辈子大概都要在自责和内疚中度过。”冯芸紧紧攥着手机,“三月份你发烧,家里没药了,还是她把家里的退烧药拿给我。”

善良的一颗心,至纯至净。

哪怕只受过一点点恩惠,都重如千斤。

星见月被压得喘不过气。

下午阳光跑得快,在她沉默时,就已经悄悄地照到了她身上。

巧克力骄傲地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在等待夸奖。

冯芸已经有了决定,她弯腰摸摸巧克力,眉眼温柔,“好狗,今天晚上吃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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