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带着尸体散发出的腐败气息，压抑而粘稠。
王司马和年轻的不良人萧六（姑且这么称呼他记忆中的名字）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蹲在尸体旁，专注得如同庙里老僧入定的林三身上。尤其是王司马，他抱着胳膊，眉头紧锁，眼神里交织着怀疑、不耐烦，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好奇。
林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死者的双手上。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显然属于一个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指甲缝里塞满了黑乎乎的污垢，混杂着暗红色的血渍。
在古代，这通常会被忽略，或者简单归咎于死者生前不洁。但在林三——一位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顶尖法医眼中，这里往往隐藏着案件的关键信息。
“萧六，”林三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身上或者地上，有没有细长、尖锐一点的东西？一根长刺，或者……女人的发簪也行，但要干净的。”
萧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随即摇了摇头：“我一个大老爷们哪有发簪……哦，等等！”他眼睛一亮，在自己腰间的杂物袋里翻找起来，片刻后，掏出一根磨得有些发亮的、细长的骨签，“这个行吗？剔牙用的，刚洗过。”
“可以。”林三接过骨签，小心翼翼地凑近尸体的右手。
油灯的光线实在有限，他只能眯起眼睛，将骨签尖端探入死者紧握的食指指甲缝隙中，轻轻刮剔。
动作必须轻柔，避免破坏可能存在的微量物证，也要避免混入环境中的污染物——尽管这个环境本身就够“污染”的了。
刮了几下，林三将骨签尖端凑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骨签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泥垢，还有几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清的纤维。
“王司马，萧六，你们来看。”林三将骨签递过去。
王司马皱着眉，一脸嫌恶地凑近，萧六也好奇地探过头。
“不就是些泥巴吗？”王司马哼了一声，“指甲缝里有泥，稀奇吗？”
“不一样。”林三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你们摸摸这地上的土。”
萧六依言蹲下，捻起一点地上的尘土，是干燥的、灰白色的细土。
“再看这骨签上的，”林三指引着，“颜色是不是更深？质地是不是更粘稠湿润？这像是……像是城西烂泥洼或是漕运码头附近的污泥，而不是这干燥房间里的尘土。”
王司马脸色微变，仔细看了看骨签上的泥垢，又对比了一下地上的尘土，虽然光线昏暗，但质地的差别还是能勉强看出来。
“这说明什么？”萧六忍不住追问。
“说明死者临死前，或者死后不久，他的手接触过那种湿泥。如果他是死在这里，双手怎么会沾上数里之外的漕运码头的污泥？”林三顿了顿，将骨签翻转，指向那些微小的纤维，“还有这个……”
灯光下，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蓝色丝线，混杂在污泥中，若隐若现。
“蓝色……丝线？”王司马眯起眼，“这屋里哪来的蓝丝线？死者穿的可是粗麻布！”
“没错，”林三语气加重，“这丝线色泽光亮，质地细腻，绝非普通麻布或棉线。看这光泽，很可能是……蚕丝。而且是染了上等靛蓝的蚕丝。这绝不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底层人能接触到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震惊的不良人：“现在，把这些线索和我之前的判断连起来想——尸斑显示尸体被移动过，断颈的伤口显示是钝器反复砍击，死者指甲缝里有来自别处的湿泥和不属于他的高档蓝色丝线……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他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的！”萧六失声叫道，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惊异，“他和凶手搏斗过，抓到了凶手衣物上的一缕丝线，还沾上了那个地方的泥土！”
王司马的脸色阴沉下来，嘴唇紧抿。他不是傻子，林三的分析逻辑清晰，证据虽然细微，却环环相扣，直指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结论。
“可是……密室……”王司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所谓的‘密室’，往往只是凶手精心布置的障眼法。”林三站起身，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地面。他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在地面上，借着油灯的光线，一寸寸地扫视。
“这里……”他的手指点在靠近门槛内侧的一块地面上，“有极其轻微的拖拽痕迹。方向是从门外指向尸体现在的位置。痕迹很淡，几乎被踩踏破坏了，但仔细看，尘土的纹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他又走到窗边，这次不仅检查内部，还示意萧六举着灯，他探头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条窄小的、堆满杂物的巷子。
“窗台外沿，”林三指着一处不起眼的边缘，“看到这个小小的划痕了吗？很新鲜，像是被细长的金属物或硬物撬动插销时留下的。”
他直起身，胸有成竹地看向王司马：“王司马，现在你还认为是简单的密室杀人吗？凶手在别处行凶，杀死了受害者，可能是在搏斗中被抓伤或衣物被撕扯。然后，他处理了头颅，将无头尸体运到这里。他将尸体摆好，从内部锁上门，然后通过窗户离开，再用某种细长的工具，从外部小心地将窗户插销拨回原位，伪造了密室的假象。”
“这……这……”王司马张口结舌，林三描绘的作案手法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每一个环节都有对应的证据支持，让他无法反驳。
半个时辰还没到，但林三已经用无可辩驳的细节，彻底推翻了他们之前的草率定论。
王司马脸上横肉抽动了几下，看着林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小子，今天真是邪门了！难道真被什么高人附体了不成？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萧六有些六神无主，这个案子一下子变得复杂诡异起来。
林三呼出一口浊气，强压下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感：“很简单。第一，立刻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是根据死者指甲缝里的泥土特征，排查城西烂泥洼、漕运码头以及所有可能有类似湿泥环境的区域，寻找第一案发现场。那里一定有更多的血迹，甚至可能找到凶器或者……死者的头颅。”
“第二，”他继续说道，“查明死者的身份。他是谁？做什么的？最近和谁有过节？这有助于我们缩小嫌疑人范围。”
王司马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对着门外喊道：“来人！封锁这里！然后，分出一队人，跟我去城西和码头那边搜！萧六，你去查这死鬼的身份！”
外面的不良人们应声而动。
王司马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林三一眼，语气生硬但不再是之前的轻蔑：“林三，你……也跟着我一起去现场。”
林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初步通过了。用超越时代的知识，不仅保住了自己（或许是原主）的性命，也为这个案子，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危机四伏的大唐，撬开了一丝裂缝。
然而，看着那具无头尸体，感受着空气中不散的血腥和阴冷，是谁如此残忍地杀害了这个普通人？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长安城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