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听的白眼直翻。
四房掐了儿子陈牛一把,想将他往外推。
这小子却是扯住了爹的衣裳:“我不去!我要听爹的,到时去争个武秀才!”
“远哥儿,你背吧。”
幺叔沉默的勾了勾嘴角,抹了把儿子的头。
于是,这么一来,全家的视线都直勾勾刺在了陈远身上。
堂屋内骤然安静。
看了看娘亲,正紧张的朝自己点头,陈远无奈,也只好站起身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清了清嗓子,他刻意放慢语速,每背四句就故意漏掉一两个字,还装作苦思冥想的模样。
三房媳妇王氏的嘴角已经快撇到耳根。
不就这么几个字吗,当初她儿子背的时候,可是丁点没卡壳的。
然而,在她听到“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脸色却忽然僵住。
这分明是《千字文》后半段的内容!
“务求稼穑兴旺,耕耘于南亩之间。艺植黍稷,期盼税熟贡新……”
背到此处,老爷子的呼吸已然急促粗重,甚至于面色都涨的通红,红到吓人!
那佝偻的脊背竟然一寸寸绷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寸寸精芒,死死钉在陈远脸上。
祠堂里其它的争吵声仿佛瞬间远去,他的耳边只剩下少年一字一顿、略有些生涩的背诵。
那声音灌入耳中,落在心头,就好像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
多少年了?
自打曾祖那辈的举人牌位蒙了灰,陈家祠堂再没听过这般完整的《千字文》!
三房玉堂当初背时总要人提词儿,可眼前这大房的小木头疙瘩,竟连“吊民伐罪”这般生僻的句子,都接得毫厘不差!
“大丫头。”
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此刻,他的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话,“给我斟酒。”
大房周氏有些犹豫。
老爷子陈世安年岁近百,照理说,碰不得酒。
可看了眼儿子,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将清酒倒入那口小小的酒盅。
陈世安盯着几颗泛起的酒花,正如他多年沉寂,如今又死灰复燃的胸腔中,翻涌的血气。
祖宗开眼!
“停!”
老爷子忽然出声打断,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太师椅扶手,“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回老太爷,前些日村外来了个听学童,犁地时听他念的多了,就背下了。”
陈远话音一落,堂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三房媳妇王氏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她死死盯着陈远,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儿子陈玉堂背《千字文》时,可是足足学了半年才勉强背全,而陈远……竟然只是“听了几遍”就记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远儿!”
周氏猛地从座位上冲了出来,一把将陈远搂进怀里,美眸含着泪光,捧住儿子的脸,猛亲了好几口。
打从她生下陈远,族中没有笑话过她,外人却戳了她十几年的脊梁骨。
陈远三岁不会言语,七岁才学着叫娘,人都笑话她生下个笨瓜蛋子。
老爷子,也从来不对她这一脉报什么希望,暗地里还总叹气,说他家大房,算绝了读书的根。
但是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周氏从来不信。
半个字都没信过!
便是全天下都瞧不上她这儿子,做母亲的,也望子成龙。
大器晚成,大智若愚,甭管旁人如何说,她都坚信远儿不会让她失望,受外人的气,她都能忍。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其余几房媳妇,都是酸溜溜的瞧着大房。
而老爷子,则是呼吸粗重,神色里的激动,没比大房好去多少。
他们陈家祖坟,没准要冒青烟了!
堂屋内,油灯昏黄,映照出众人各异的神色。
二婶捏着帕子的手攥的很紧。
她家小子机灵,平日跑货算账嘴皮子利索,可一到背书,总是支支吾吾。
此刻见大嫂眼角眉梢的喜气,心里像塞了把陈年糙米,又涩又胀,忍不住酸溜溜道:“背几句死书算什么?科举可是要会写文章的!”
可话一出口,自己先悔了。
谁不知道童生试头一关就是默经?
三房媳妇则最是难熬。
她原是家里最风光的,儿子是童生,老太太的银镯子、老爷子的烟丝钱全往她屋里送。
可如今长子疯癫,幼子连《百家姓》都认不全,眼见着大房那个“木头”突然开了窍,她指甲掐进掌心,强笑道:
“背得是顺溜……可别是撞了邪才突然灵光吧?”
话里带刺,也掩不住眼底的慌。
老爷子一听“撞邪”二字,果然瞪了过来,吓得她赶紧闭了嘴。
直性子的四房幺婶,一把拉过自家儿子按在桌前,嗓门亮得像打铜锣:“大牛!你也背一段给大伙儿听听!”
可孩子缩着脖子直往她身后躲,急得她扬手要打,又被男人喝住。
“都给我……”
老爷子再度开口,声音沉的犹如金铁一般,也哑的吓人,甚至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
再抬头时,脸上每道皱纹里都迸出迫人的光:“把嘴闭严了!”
众人噤若寒蝉中,全都偷眼去瞥陈远。
那孩子垂着头,一副老实相,可随了他娘。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偏偏把这好事,给了她们这家傻实在的。
老爷子的目光像钩子,在几个儿媳脸上刮了一圈。
二婶的酸、三房的慌、幺婶的躁,落在他眼里,全成了烧起来的柴火。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看谁再敢说半个不是?”
说完,居然起身,径自走到陈远身旁:“走……跟爷爷给祖宗磕头去。”
话一出,几个妯娌更加羡慕嫉妒了。
当初玉堂做了童生,可都没有如今这般待遇。
二房李氏撇着嘴,凑近了三房:“你说,是不是你私下教的?跟大房合起伙儿来骗公中的银子!”
“还不闭嘴?”
听见老爷子的吼声,她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
再怎么嘴巴毒,也不敢继续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