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2022年3月27日,周日
赵昱给徐行发来消息,愿意和飞扬聊聊工作的事,大概的条件也提了一下,不过分。
照徐行看来,你情我愿,水到渠成,这就是十有八九的意思了。
她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个方案,兴奋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椅子转了一个圈。
赵旻年薪一百多万,按照和方简梅的协议,徐行能拿他三个月薪水数字的佣金,赵旻的职位确定之后,之前的班底四个人都会转正职,徐行同样要收钱,加起来这一单她能落袋六位数,满打满算半年运筹帷幄的功夫没白费。
这是三赢的局面——徐行挣了钱,老董了了一桩心事,五个愿意正经上班的人去做事业,而不是被困在难以伸展手脚的憋屈环境里内耗。
这是好事,所以徐行格外高兴,毕竟人都是喜欢做好事的。
她自己庆祝完,马上打电话给方简梅汇报情况,对方欣喜若狂,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感谢,徐行顺着她的语气开玩笑:“方姐,幸好我不辱使命,看样子董老板逼你逼得不善啊。”
方简梅在那边拍桌子:“你说得太对了,你等我,我先安排赵旻面试的事,晚点我跟你还有件事要说,也是老董的幺蛾子,一天天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徐行放下电话,心想这真稀罕。
方简梅对老板赤胆忠心,二十多年一以贯之,她跟徐行合作久了,算客户也算朋友,不时也吐槽两句公司里的人和事,但从来没有直接攻击过老董,分寸把握得一等一,可是今天这句话呢,就怎么听都很不善了。
徐行抱着一颗听八卦的热情之心等方简梅给自己回电话,等到十点还没动静,于是把何祖儿叫进来商量别的事,正聊着,手机的信息提醒连续响了几声,她看一眼就开始叹气。
何祖儿马上意会:“老板,又是郑总吧。”
徐行点点头,翻过手机给何祖儿看:“有出息了,都会配图了。”
屏幕上一朵大牡丹。
信息里写的是:“后院的牡丹花开了,让我想起你的笑脸。”
第二条——“春日悠长,十分惦念。”
第三条:“你是什么时候跟我约会啊。”
何祖儿说:“嚯,这大哥怎么给脸不要脸啊。”
徐行说:“我也不知道啊。”
何祖儿说:“老板你反省一下,是不是给他错误暗示了。”
徐行从善如流,真的反省了一下——
这位郑总全名郑今,福建人,名下有二十多家连锁私家医院,出来创业前一直做销售和市场,前后任职的三家公司总体规模都在国内企业前一百名,他还在国内首屈一指的长丰商学院校友会当理事长。
两人是一年多前在上港一个互联网商业领袖峰会上认识,当天徐行以前的老板郭马克在论坛上当嘉宾演讲,晚上做东请客来了一帮人,郑今也是其中之一,就坐在徐行身边。
他个子挺高,黑皮,寸头,方正面孔,小眼睛,牙齿不齐但白得耀眼,下巴中间有条缝,总之不管怎么生拉硬扯,外貌都和英俊无关,不过先天不足后天补,这位哥们儿捯饬自己的功夫就做得很足——
定制的西装三件套,颜色搭配照顾到了袜子花纹,斜挎包,领带和袖扣,其讲究程度简直不真实,像演霸道总裁的演员没卸妆就从片场走了出来。
他的普通话相当标准,只有少许几个字还带着“胡建”口音,跟人说话时身体会跟着倾斜过来,专心致志倾听,眼睛黑得像一口深井。
两人聊了几句不深不浅的,出于礼貌徐行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还互相敬了一杯酒,她早上到上港的,连夜要飞回西京,因此没去第二场,九点多就从餐桌直奔机场了。
一般来说,这样萍水相逢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微信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和短短两句话的备注,沉没在记忆深处,结果这位郑总当天晚上就给了徐行一点小小的震撼。
徐行凌晨两点多降落在西京机场,开机就看到郑今卡着航班到达时间发来的信息,第一条是:
平安降落了吧。
第二条是:
我要追求你,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约会?
徐行一脑门黑人问号。
她不缺追求者,同学,同事,客户,合作伙伴,总有人对她想入非非,所以她这方面反而格外有分寸,这和道德水平其实都没关系,她只是单纯喜欢公私分明——太复杂的关系往往影响工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像郑今这么单刀直入不绕圈子的,还真是头一份。
她当时困得死去活来,拿到行李后手机往兜里一揣,径直回家睡觉了,一个字没回,第二天缓过神来又看见,还当笑话跟老公说。
季平安的反应是:“哪来的蛮子,好大狗胆。”
徐行把郑今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季平安半真半假阴阳怪气,说:“霸道总裁识货啊,知道我们家徐总比小姑娘上档次有魅力。”
两人当时躺在床上,窗外吱吱呀呀小鸟鸣叫,是一个夏日热闹的清晨。
徐行翻过去压在老公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懒洋洋地说:“谁知道呢,也可能他就是个花痴,见到女的就雄起。”
季平安抚摸着她浑圆的臀部,掌心的热力穿过丝绸睡衣,给肌肤温柔的抚慰。
他说:“你们吃饭的时候还有姑娘吗?”
徐行说有,有模特,有网红主播,当天活动的主持人也在。
季平安拍拍她:“有比你漂亮的吗。”
徐行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都比我漂亮,还都比我年轻,妈的。”
季平安笑,在她头发上亲了亲,说:“所以他肯定不是发花痴,而是像我一样,看到了你碾压其他人的内在美。”态度严肃认真。
徐行捉住他的手往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引,懒洋洋地说:“内在美就算了,老公先来体验一下外在美吧。”
清晨的欢爱持续时间很短,却格外令人喜悦与振奋,是爱着,也是被爱着,亲热完后徐行冲个澡,马上满血复活。
她一面照镜子,一面情不自禁哼起歌。
季平安光着膀子在浴室门口看她,忽然说:“说起来,你其实挺喜欢蛮子的吧,直截了当,不用你发动大读心术。”
徐行走过去一把搂住季平安的腰,仰起脸来,说:“我喜欢你,蛮子不蛮子,都不重要。”
季平安微笑,被徐行这样的女人爱,他当然是受用的。
他抚摸着徐行的额头,脸颊,脖子,而后把她紧紧抱住,什么都没说。
徐行把脸埋在季平安的肩窝里,他们俩的身高天造地设,抱起来处处都熨帖,她觉得自己和季平安的性情也天造地设,一个当机立断,一个随遇而安,一个言出法随,一个心慈手软,她指哪儿走哪儿干什么,季平安哪怕有不满意,最后也都会跟着,主打一个百依百顺。
徐行的发小林小琥女士曾经跟她说,偶尔也应该迁就一下老公,搞搞平衡,不然指不定男人有想法。
徐行拨浪鼓一样摇头。
季平安如果有想法,她相信他一定会说出来,不会藏着掖着,疑心生暗鬼。
这是自家老公啊,又不是别人。
诚然她干的就是拿捏人的营生,可亲疏有别四个字难道不是金玉良言?
都自己人了,就得真实,要坦荡,要慷慨,不计代价,不需回报。
要胸口额头蘸血写个勇字,敢拿出来命来托付。
否则感情是拿来做什么用的,有什么意义?
她是这样,她相信季平安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郑今给徐行发的信息她始终没回,三天后,有人往她办公室送了一束玫瑰,99朵,18k金的丝绳包裹,奢侈品花店出品,市价6999,外卖小哥说他抱着花走进写字楼时,一路遇到的女孩子都在哇哇叫。
徐行把花插进捷克水晶瓶放在办公室窗边,玫瑰映衬碧蓝天色,美不胜收。
没有卡片,没有人出来认领是自己送的,另一束在三天后送到,这次还附带了一个礼物,蓝色大溪地珍珠的吊坠,价格不菲还在其次,式样竟然也是徐行喜欢的。
这次何祖儿帮她查到了订花的客户名字和电话,打过去是郑今的秘书。
徐行把礼物寄回郑今名片上的工作地点,一句话没多说。
求而不得起初可能很有意思,等一直碰钉子,就没什么人会坚持了,尤其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精英男,世界给他们太多馈赠,他们可能都忘记了什么叫争取。
徐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做,等他放弃就好。
然而世事难料,又有句俗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徐行这次遇到的朋友不按牌理出牌,几个月转瞬即逝,他选择了像个愣头青般一直坚持,早安晚安,花束礼物,不时发一个小作文过来诉说衷肠,跟她不屈不挠上了。
徐行有一天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郑总,咱们都是结了婚的人,你这么干不合适吧。”
郑今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我没结婚,第二,你结婚了,但我追求你,又不是追求你老公,有什么不合适的。”
徐行一时间无言以对,郑今陪着她沉默了一阵子,轻快地说:“那么,跟我约会吗?”
徐行竟然忍不住笑,把电话挂了。
除此之外,这会儿徐行回顾了一下整个过程,拍着胸口大声说了一句硬话:“我真没理他啊。”
何祖儿天天在她身边,徐行电话拒接,信息不回,礼物直接退,她都是看到的,除了拉黑删除,其他该干嘛都干了。
她就想不通:“图啥呢这个大爷。”
四十多岁在她眼里就是大爷了。
徐行这么唏嘘了一句,然后说:“什么意思?”
何祖儿说:“照老板你说的,他没结婚,又有钱,身边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对吧,而老板你呢,明明就结了婚,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图啥非得这么追你。”
徐行叹口气,说:“这人可能毛比较多。”
何祖儿眼睛睁得溜圆,说:“这从何说起!”小手都挥舞起来了。
徐行一本正经地走进科学:“毛多,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好胜心强,越不让他干的事儿他越要干。”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你看看他朋友圈就知道了,他喜欢高山滑雪,骑摩托车,冲浪,沙漠越野,这些项目的共同特点,就是从作死中寻找快乐。”
何祖儿揣摩了一下:“老板,你这意思是说,追你的危险程度跟高山滑雪差不多吗?”
“我的意思是,他的个性可能就是喜欢知难而上,我能怎么办?难道从了他,好让他收手?”
何祖儿拨浪鼓一般摇头:“万万使不得,姐夫多好的人啊,咱们可不能干亲痛仇快吃里爬外一泻千里的事儿。”
徐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结论就是——别管郑今要干什么了,晾着吧,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顺便真诚地劝了一句何祖儿:“成语会得多是好事,但是麻烦你别乱用。”
她把话题转回正事儿上,跟何祖儿过了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有好几个大公司的裁员计划箭在弦上,随时可能发动,对外面瞒得密不透风,还不时出来维稳,什么公司业务有增长,状况良好,什么下一轮融资即将成功之类的。
这些缓兵之计都是在为准备工作腾时间,一旦准备好,就刹那间腥风血雨了。
徐行的本科读心理学,辅修了法学,研究生读的是人力资源管理,第一份工作在华乐集团——中国大陆第一家进入全球百强的巨无霸公司。
她本来进去是干招聘的,刚好遇到组织重组砍产品线,她直属上司的上司带着她的上司以及大半个部门的骨干,直接跑路去了一家刚上市的中型公司。
徐行没办法,硬起头皮来一肩挑,比她高了足足四级的郭马克因此意外发现她有一件事非常擅长,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做,也不怎么做得好——
裁员。
她沟通技巧好,同理心强,能让人配合,这些不稀奇。
她总能通过长期的观察和必要的准备,精准地抓到其他人的薄弱点,从而一举攻破对方防线。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需要。”
这是她的口头禅。
别人几个月搞不定的刺头,她约谈三两次往往就会当场老实签字走人,简直跟奇迹一样。
裁员的工作成绩是最容易出彩的,这一点颇为讽刺,但也十分真实。自从郭马克注意到她之后,徐行升职的速度就跟坐火箭一样,在华乐众人皆知。
现在经过旷日持久的磨炼,她自然越发精进了,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公司愿意额外花钱请她干活?
当然,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那些遭遇突然解雇的人,徐行还是有点唏嘘的。
人莫与天斗。
形势比人强。
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在一家公司干了很长时间的人,被裁掉之前根本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们来谈话的时候往往满脸茫然——那么多年的积累,付出,投入,忽然一句话就结束了。
公司不再需要你。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没有。
他们的服务和表现不如人意吗?
也没有。
没有哪家企业做得好好的愿意大规模裁人,一旦开始,多半就是不得不。
雪崩了谁也挡不住。
时也,势也,人不可能跟时代的浪潮搏斗,企业也不行,再大都没胜算。
徐行能做的,是帮他们把这个过程变得尽可能高效,无痛,平衡左右上下,各取所需。
那些人遭遇巨大落差时震惊的神情,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对她的恨,她也心知肚明。
又能怎么办呢?无非是淡然处之。
她跟何祖儿整理了半天工作计划,方简梅的电话终于回过来了,第一句话是好消息:“赵旻的面试我安排好了,就在明天,结果我第一时间跟你说。”
徐行说:“好。”
第二句话是:“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过来喝杯咖啡,我们见面聊聊,电话里聊不太方便。”
徐行心里咯噔一下。
出于直觉,她不喜欢一切要见面聊才方便的话题,这些话题背后往往都有坑。
但她恐怕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