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等第二轮摸底开始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办。”
在马家阴暗逼仄的客厅里,高海河和马奶奶商量好了接下来的计划后,就一边喝着她泡的茉莉花茶,一边左右环顾。
“你们家还是老样子,就那老座钟,我记得当年发大水,来这里接栗子时,它就摆在那儿,现在还能走啊……”
说着说着,他就捧着茶杯站了起来,凑到放置那台座钟的矮柜前,虚着眼仔细看。
那是一台扇形造型的座钟,橙色的漆面早已斑驳,但表面很干净,没有附着灰尘,不过透明罩有些花了,还雾蒙蒙的。
高海河又凑近了些。
“诶…针在走!”
当看清正在缓慢移动的针脚时,他的眯眯眼骤然大瞪,扭头就问马奶奶:“这都十几年了?还能走?”
马奶奶掐着指头算了算,“十六年了。”
“这么久了……”高海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确实没有灰尘。
马奶奶点头感叹:“还是老物件儿好!”
高海河赞同颔首,抱着茶杯又喝了一口,就望向长着青苔的天花板一角,试探问:“你儿子他们想拆吗?”
“我看小马出租跑得比老王还勤快,说是要攒钱买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在为买房起早贪黑,比我们那会儿还累。”
“还不是怪卖房子的人心眼儿黑!”马奶奶斥了一句后,再度感慨:“有房住不就行了,干嘛非住高楼大厦,我们老马家几代人都住这儿,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是是是!”高海河点点头。
这一点,他非常认同。
老城厢就是他们这些老天津人的根啊!怎么能说拆就拆呢?
不过嘛……
他又垂眸瞥向墙角的霉斑,清了清嗓子,转回刚才没从马奶奶口中问出答案的问题:“小马要是想拆呢?”
“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马奶奶的口吻非常笃定。
高海河立马咽下了欲将说出口的话……
拎着大包小包的肉菜、水果回到家后,他发现高津蓉已经走了,估计是回单位开会了,高王八已被放回鱼缸,小桌上的茶点也被收拾干净了。
院里还是老样子,有人洗衣服,就有人洗菜,有人逗猫,就有人遛狗,鸭子照旧追着那几个小孩四处跑,闹闹嚷嚷,又其乐融融。
这是他最喜欢看到的画面,比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好看多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属于他们大杂院的一隅烟火。
“嘛?小小王回来过?又走了?哦。”
去厕所小解的时候,无意中从正在蹲坑的刘大爷那里听说王大卫也回来过,不过已经离开了,他没有太在意。
洗了手,他就离开了厕所,正好错过刘大爷在拉出多日宿便后哑着嗓子说的下一句话。
“他说会帮我们找新的住处。”
“十里长亭啊……我侨扮一个…花儿乞丐哎……”
高河海哼着小曲儿,就去洗菜做饭了。
一想到爷孙二人不再冷战,他就心情大好,一口气做了四菜一汤。
“有你爱吃的宫保鸡丁、回锅肉、虎皮青椒,你尝尝看,跟南街那家川菜馆的味道一样不?”
尽管高津蓉给的菜单全是天津名菜,但高海河知道,她最喜欢的还是四川菜,所以这些年没事儿就研究四川菜,不说正宗,至少能蒙混过关。
高津蓉解颜而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记得鸡丁,吃完就昧着良心地夸赞:“比他们做的更像川菜。”
“嘿嘿!”高河海搓着手一乐,给爷孙俩一人倒了一杯津沽大曲。
虽说高津蓉不是他的亲孙女儿,但酒量随了他,至今没喝醉过,目前尚不知晓她几斤能醉,也没人测出来,因为她还没来醉意,其他人全都喝趴下了。
“来!祝你工作顺利。”高河海率先拿起酒杯。
“您老别在背地里拆我的台,我就不会不顺。”高津蓉也拿起了酒杯。
酒杯相碰,屋里的气氛熙熙融融。
但在高海河埋首抿酒之际,眼珠子一转,一抹精光乍然闪过,酒杯就见底了。
高津蓉立即为他满上,爷孙俩继续碰杯。
酒过三巡,高津蓉拿出了一张A4纸,递给了他。
“嘛?又是新菜单?”
高海河好奇接过,再定睛一看,“日程表?”
上面不是手写,而是打印出来的一排排时间和文字。
“嘛意思?”他抬头看向孙女儿。
高津蓉说:“给你安排的日程,从早到晚,绝对不会让你没事儿可干。”
“我每天都忙得很,咋会没事儿可干?”高海河放下了那张日程表。
“是吗?”高津蓉挑了挑眉,斜眼看着他,看得他略微心虚。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人管这管那。”高海河拿起了酒杯。
高津蓉正色说:“没听过返老还童吗?人越老越像小孩。”
“哪个语文老师教你的?净瞎说!”高海河嗔道。
高津蓉没回答,拿起那张日程表站了起来,然后走进高海河的卧室,翻出透明胶带,将其贴在了门内,“爷爷,以前你忙,是要照顾我,现在我上班了,你又不找老伴儿,肯定会无所事事,你按照我写的这个日程来,坚持7天,一定能养成习惯。”
“要是养不成呢?”高河海二郎腿一跷,歪起了嘴角。
高津蓉扯着嘴角似笑非笑,“那我就给你找个老伴儿!”
是夜,聆听着窗外的笑闹声,还有洗漱的水声,高津蓉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今晚她吃得很满足、喝得很舒坦,还为爷爷规划好了接下来的生活安排,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别总想着破坏拆迁。
拆迁是必然的,尽管她内心深处也很抵触,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总要顺应时代潮流而为。
渐渐地,窗外的声音模糊了,她的意识也在模糊,她又做梦了……
“爷爷!”
她梦见回到了1983年5月1日那天,依旧是成都火车北站,年幼的她站在男厕门外,哭着大喊爷爷。
从她面前经过的,还是形形色色的腿,步履匆匆,不曾为她停留。
她等了好久好久,都不见爷爷出来。
就在她站累了准备蹲一会儿的时候,忽地眼前一亮,一个闪烁着光芒的卤蛋头正从男厕门里出来,她一收眼泪,忙不迭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又把鼻涕眼泪往对方裤子上蹭了蹭,“爷爷,我还以为你掉进厕坑了。”
“嘛玩意儿?”
卤蛋头愣了一下,听出她讲的是成都话,便也试着用天津四川话跟她交流:“小娃儿,你认错人了噻,我不是你爷爷,我是拜拜。”
高津蓉一听,瞬间瘪嘴,“哇啊…爷爷不要我了……”
卤蛋头僵住了,面对四周投来的各异眼神,他急忙解释:“我不是她爷爷,我连儿子都没有,怎么会有孙女嘛……”
“你只要我哥哥,不要我,嫌我是孙女…呜呜呜……”
高津蓉赫然打断了他的话,哭得更伤心了。
虽然她口齿不太清,但大概意思还是说清楚了,周围的人当即从看热闹的心态转化为义愤填膺。
“都啥子年代了,你还重男轻女?”
“惦着扔孩子是吧?我这都报警切!”
“什么人呀?自己长得那么挫,还要把那么乖的孙女给扔了。”
各种方言汹涌袭来,或指责或阴阳怪气,卤蛋头顿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只可惜现在是五月,他再冤老天爷都不会下雪。
“哎嘛我真不是她爷爷!”
卤蛋头一跺脚,只好找到就近的公用电话拨打了110。
“我…我捡到个娃娃,也不是捡到…就是她把我认成她爷爷了,但我不是…真不是!我在哪儿?我在北站,火车北站……”
[由成都至北京的T8次 特快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乘客抓紧时间上车。]
电话打完,卤蛋头要坐的车已经驶离了北站。
而等他下次再坐上这趟列车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他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