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奶奶,老城厢马上要拆迁了,这事儿您知道吗?”
被汪奶奶邀请进屋坐下后,高津蓉总结了在马奶奶那里的失败经验,没有一来就背书,而是等到汪奶奶点头说知道后,便直接发问:“那您接受拆迁吗?”
“这……”汪奶奶搓了搓手,蹙着花白的眉毛,犹犹豫豫。
这种犹豫的神情,高津蓉昨天见到过两次,同样是家里的老人,因着儿女们不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拆迁是件大事儿,即便房产证上写的是老人的名字,最终还是要跟儿女们一起商量。
高津蓉猜,汪奶奶多半也是这种情况,便翻开本子,写下她的地址、姓名等等,然后在后面备注“待定”二字。
问卷调查还没发下来,眼下只能用这种比较粗简的方式来记录。
反正前期摸底,肯定不止一次,拜访过的人家,还会再次走访,只是不确定,到时会不会换其他同事来。
思及此,她没有合上本子,继续持笔,微笑着问汪奶奶:“汪奶奶是舍不得这里吗?”
“住了这么多年,肯定舍不得嘛,可政府要拆,我们小老百姓哪能说不呢?”汪奶奶很坦诚。
“那你想不想带着你的外孙住进带电梯的房子?住高楼呢?”高津蓉又问。
“据说还有养老中心呢!”她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她觉得“养儿防老”这话用在汪奶奶的身上,不太实际,还不如住进条件好的养老院颐养天年。
汪奶奶又搓了搓手,余光瞥向了在旁边吃真知棒的孙儿。
高津蓉见状,忙道:“据说许多社区养老中心可以接收生活能自理的认知障碍患者。”
“明明能照顾自己,吃饭、上厕所什么的,都没问题,他就是…这里比其他孩子长得慢。”汪奶奶指了指自己的头。
那就是智力发育迟滞吧?
高津蓉了然,“等拆迁以后,你们就可以一块儿住进养老中心了,肯定比现在的条件更好。”
“是吗?”汪奶奶笑了笑,眼神里有向往,也有顾虑。
“您的顾虑是什么呢?”高津蓉直言问。
汪奶奶迟疑道:“除了明明妈,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高津蓉点点头,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
“老大先结婚,一开始是跟我住的,后来他女儿出生了,他媳妇嫌房子小,就搬出去了。”
“老二刚结婚那会儿也是带着媳妇跟我一块儿住的,他比老大有出息,结婚不到一年就攒够钱买房子了,两口子搬出去后,我一个人住了很久,直到明明妈把他送过来。”
“按理说,家里的房子都是留给儿子的,女儿嫁出去后,就是夫家的人了,娘家的房子便跟她没啥关系了,可明明妈离了婚,明明又是那种情况,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看他继续在他……”
说到这里,汪奶奶飞快地瞄了外孙一眼,就抬起屁股,往高津蓉身旁挪了挪,并压低了嗓音:“不忍看他在他爸家里被虐待。”
“虐待?”高津蓉瞪大了眼。
汪奶奶叹了口气,“女怕嫁错郎,说的一点儿不假。”
“我那大闺女儿,命苦,也不会挑人,选了个衣什么禽兽,还生出个…有问题的孩子来。”
“当初我大闺女儿要争明明的抚养权,那个畜生死活不答应,说是他的种,我大闺女儿不是当地人,收入也没那个畜生多,官司没打赢。”
“我们只能安慰她说,既然明明是他的种,就肯定不会亏了他,却没想到,他转背就再婚,对方生下闺女儿后,就嫌明明是个拖油瓶,一不顺心就拿明明撒气。”
“起初他还会劝两下,随着他闺女儿长大,明明的问题严重起来,他也处处看明明不顺眼,夫妻俩一打一骂唱起了双簧。”
“明明本来就不是普通小孩儿,长期遭受他们的打骂,病情就更严重了,连学都没法好好上,多亏他班主任打电话告诉了我大闺女儿,否则我们全家都被瞒在鼓里。”
“我家老大和老二气不过,过去把那个畜生打了一顿,又到他单位去闹,才逼他交出了明明的抚养权。”
“但他从没给过明明的生活费,就一直赖,我大闺女儿没办法,只能多打几份工,把明明留在我这里。”
“我替她照顾明明,又让明明住在这里,我家老大和老二是没有意见的,可这房子要是拆迁,不管是赔钱还是赔屋,肯定都有他俩的份儿,也不能忘了我的小闺女儿,大头拿不到,小头还是要给一点儿,那明明的安置问题……”
汪奶奶戛然而止,挪着屁股坐回了原位。
高津蓉懂了,如果现状不变,出于亲情爱护,明明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但如果拆迁了,无论赔钱还是赔房子,明明都要靠后站。
蛋糕就那么大,跳出来分的人多了,汪奶奶自己都分不到多少,能给明明的自然更少了。
一旦拆迁,将会打破汪家现在的平衡。
“要是政府能解决明明的问题,我们全家肯定会配合拆迁。”汪奶奶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高津蓉的嘴角略微抽搐,一时不知如何接茬。
但感受到汪奶奶的炙热眼神,还有明明不谙世事的憨笑,她只好强颜点头,“回去后我跟我领导讲讲。”
“对了,汪奶奶……”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家斜对门那位祥…咳!那位姨,找着她家孩子了吗?”
总听人叫她“祥林嫂”,高津蓉都忘了她的本名。
“你说小魏啊?”
汪奶奶蹙眉摇头,“要是能找着,早找着了。”
“都丢了快二十年了吧?”
她掐着手指算了算,再次摇头,“每当觉得我们家明明命苦的时候,一想到她家那个小闺女儿,又觉得明明还是挺幸运的,至少在家人身边。”
“嘿嘿!”明明像是听懂了一般,冲她傻笑了一下。
汪奶奶也回了他一个慈爱的笑,“去给你高姐姐倒杯水。”
明明乖乖点头,咬着棒棒糖就走到橱柜前,动作有些笨拙,很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在干家务活。
汪奶奶说的没错,他的智力发育迟缓,但不影响生活自理,七八岁的孩子吃喝拉撒都没什么问题。
回去后给领导讲一下汪家的情况吧。
正这么想时,汪奶奶又开口了:“其实他们两口子要是努把力,应该还能生,可他们似乎不愿意,一心只想找回小闺女儿。”
“兴许是出于愧疚吧,孩子是跟他俩出去逛街时走丢的。”
“不过换其他好些人,还是会往前看。”
“他们两口子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走不出来啰!”
高津蓉想了想,问:“魏大姨没上班吗?”
这个点儿,除了做晨间生意的,还有退休老人,或者全职主妇、煮夫,基本都不在家。
在她的印象中,那位“祥林嫂”估摸着不到50岁吧,她家女儿好像跟自己差不多大,她被爷爷接来这里的时候,曾跟那女孩打过几回照面,但不久后就听说,她走丢了。
再到后来,她的妈妈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祥林嫂”。
汪奶奶说:“在打零工,有时去菜市场守摊位,有时去超市收银…剩下的时间就是走街串巷张贴她小闺女儿的照片。”
“前不久吧,好像找人用电脑还是啥的,把她小闺女儿现在的模样给画了出来,我瞄过几眼,别说,还挺像,她现在就拿着这些画出来的照片到处贴。”
“尽管觉得希望渺茫,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找着那孩子。”
最后一句,汪奶奶说得情真意切。
离开前,高津蓉从包里摸出了一块士力架塞到明明手里,悄悄对他说:“以后别随便吓人,人吓人吓死人,知道吗?”
明明又是“嘿嘿”一笑,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咳咳!”
走到魏大姨的房门前,高津蓉清了清嗓子,才敲门,“魏大姨,我是街道办的小高。”
等了一会儿,房门才被打开。
屋里光线很暗,看不清魏大姨的脸。
“进来吧。”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听起来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进屋后,高津蓉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感觉这屋子收拾得不如老刘家整洁,但比汪奶奶家强许多,有明明在,家里的垃圾根本收拾不完。
让她较为意外的是,家里的生活气息还是挺浓,不知是不是隐约闻到了从微波炉飘出的米饭香味儿。
女儿要找,日子还是要过。
高津蓉在沙发坐下后,便道明了来意,还是先询问拆迁意向。
“全部都要拆吗?”魏大姨问。
高津蓉颔首,“应该是。”
魏大姨攒眉蹙额,“那她肯定找不着家了。”
高津蓉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路标应该是不会变的。”
老城厢胡同多,她小时候不认路就只认路标,从不迷路。
魏大姨没接她这话,像是陷入了沉思,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她哪里像祥林嫂了?我进屋快十分钟了,她才说两句话,要是换成我家老高头,我一个问题他能答上四句来。
但再仔细一看,魏大姨宛如木头人的状态,又让她想到了“麻木”二字。
面色青黄,手脚壮大,模样周正…蓦地,高津蓉背出了鲁迅在《祝福》里面对祥林嫂外貌的描写。
这一段,她印象非常深,只因她觉得前两句和后一句很矛盾,那时的她实在想象不出来,面色青黄和手脚壮大的人怎么可能长出一张周正的脸。
而此时此刻,端详着呆呆坐着的魏大姨,这段文字描写骤然变得栩栩如生。
魏大姨的肤色发黄暗沉,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算干枯,但也谈不上光滑细腻,一看就是经常劳作的手,比张大姨那双每天揉面的手还要粗糙些。
但抛开皮肤状态,她的窄长脸,低眉骨平额头,长鼻子高直、鼻翼窄,嘴唇薄的长相特点,优于大多数天津土著。
想必年轻时,也是一位秀丽佳人。
“咳!”
高津蓉打破了沉默,转回了正题,“魏大姨,对于拆迁的意向,你是……”
“我怕我小闺女儿找不到回家的路。”魏大姨还是同样的回答。
高津蓉只好在本子上又写下“待定”二字。
屋里的氛围让她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于是合上本子,起身告辞。
魏大姨送她来到门口,看似在目送她离去,实则在瞭望远方。
她的双眼依旧黯淡,但又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生如蝼蚁,命似飞蛾。
“呼……”
走出这条窄小的胡同,高津蓉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日上竿头了,她一早上才走访三户人家,效率比昨天还低。
而且比昨天还累。
她揉着强打直了一上午的脖子,迎着暖洋洋的阳光,勾着背慢慢继续前行,没有目的地。
“是走失的,还是被诱拐的?”
尽管走出了魏家,但魏家女儿的事仍萦绕心间。
“不如…去找肖俊问问。”
肖俊是她的发小儿,现在在鼓楼派出所当民警,也是她人际网里面唯一的人民警察。
虽然二十年前,大家都穿着开裆裤满地跑,对魏家女儿走失的事没什么印象,但他应该能从内部档案里面查到些什么,这件事肯定有备案。
反正现在也没心情继续走访了,高津蓉干脆摸出手机,准备给肖俊打个电话问问…咦?
刚摸出手机,她就突然顿住。
“又是那人?”
这次她看得清楚些,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个男的,先前明明哭闹时,他也在围观。
高津蓉努了努嘴,解锁屏幕,拨给了肖俊。
“在哪儿呢?”
“赏脸请我吃个午饭呗!”
肖俊那边很嘈杂,传来的声音也不太清楚,“我现在哪有功夫吃午饭,忙着逮你爷爷呢!”
“逮我爷爷?他干嘛了?”高津蓉讶然。
“哎哎哎…老高……”肖俊顾不上回答高津蓉,似乎在追赶着谁,听他叫出的名字,高津蓉推测,那人多半是她爷爷。
“你们在哪儿?”她旋即问。
等了一会儿,手机那头才传来肖俊短促的回答声:“你单位。”
嘟嘟嘟——
电话跟着就被挂断……